沈漾依旧坐在回廊,一口一口啜饮,烈酒穿吼,齿间弥留芳草的清新。沈漾迎着薄云遮住大半的日光眯起双眼,本就不黑的皮肤更显白皙,惬意间眼角瞥见一抹墨色身影正缓缓向自己靠近,忽然想起某个人,嘴角不禁上扬,略带玩味的读不出喜怒,那人应该会来吧,她能上演一场好戏。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掐断他的臆想,他眯着眼回头望去,一个面生的家丁朝他鞠了一躬正欲离去。沈漾皱着眉头看他,有些面熟:“站住。”
那家丁立马停住脚步,不明所以,低着头立在沈漾面前,有些局促不安。
“紧张什么?”看着家丁的表现,沈漾饶有兴趣的打量他。
“没……没有。”那小厮结巴道,双手紧紧揪住裤腿,裤子硬被抓出两个褶,“张管事命小的……”
“不急。”沈漾冷冷打断,“叫什么?”
那小厮死死拽着自己的裤腿,微微抬头,手心里已满是冷汗:“小的名叫阿宝。”
“阿宝。副门主救回来的那个?”沈漾一手握着酒坛,一手抵着下巴思索,心下一惊,这人不正是德安南郊南郭客栈偶遇的少年么,那****匆忙离去,如今又出现在四门,实在奇怪。
阿宝点头称是,不明就里的站在一边,被沈漾的目光打量得忐忑不安,直在脑海里翻腾何时与这少主见过面。只是在客栈那日沈漾将他瞧了个仔细,他却没有注意到沈漾与雪籽二人,听了掌柜的话便匆匆离去了。
良久,沈漾终于收起他那狐疑的目光淡淡道:“下去吧。”
阿宝闻言如获大赦急忙便退了开去,一转身便撞上沈孑冰冷的目光,慌乱间压低了头叫了声“少主”便绕过沈孑朝着前厅去了。
沈孑眼中惊讶一闪而过,眉头紧蹙,视线却不自觉的跟着阿宝转移直到他消失在回廊尽头。
“你也觉得他奇怪?”沈漾似乎很满意沈孑的表情,笑着调侃道。沈孑没有回答,只摇摇头,径自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喂喂!……哥……”沈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沈漾清了清嗓子,扯出一抹贼笑,勾着沈孑的肩膀道:“婚礼那天,雪籽会来。嫣然姐嫁了,你也该换个……对象了。”空气忽然变得很冷,沈孑冷静的用冰冻眼刀剜了沈漾一眼,径自离开。
目送沈孑笔直而萧索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竹径深处,沈漾微叹,曾经有人带他离开那间简陋的竹屋,牵着他走出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却又似只一个回眸的瞬间,他回去了,而曾经的那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如果说,他们是彼此的劫数,那么这背后一直笼罩着的逃不离解不开的巨网就是四门每一个人的劫数,若只是如世人所见的,他们仅仅是绿汲山庄的少主,该多好。四门的人立身于世,看尽世间繁华,在身侧的依旧只有百年的孤独。没有人会记得。
雪籽。
沈漾轻唤这个名字,轻笑起来。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什么会有如此沉重的宿命感?
沈漾蹙眉凝视那片阳光永远渗透不进的黝黑,矮身坐在回廊上,背靠廊柱,一腿曲在身前,一手握着酒坛架在回廊栏杆上,尽情的享受这难得的明媚。这样的光景,像极了当年。
时至年关,大雪纷纭给这一片天地裹上一层柔软棉絮。素白雪地上,深浅不一的两排小脚印蜿蜒进绿竹深处。
两个小家伙手拉手蹬着小棉靴一前一后艰难的挪步,冲着眼前身着白裘的女子甜甜糯糯的叫了声:“娘。”
女子闻声回头,洒尽手中辟谷,淡粉的薄唇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稀薄日光打上略显苍白的脸颊泛起一层微光,淡然至极的眉眼在见到两个小家伙的同时浮现了春水般温柔的疼爱。女子笑着走近两个小家伙,蹲下身将他们拥入怀中:“功课都做完了么?”
“恩。”略大一点的男孩看着母亲,郑重的点头。
“我……我比哥哥快!”略小的男孩的语气夹杂着稚嫩的不服气,“要不是等哥哥,漾儿早就来了。”
“还不是你一直在边上吵个没完!”
“我才没有!”
女子轻笑一声,将两人再次拥入怀中,暖暖的怀抱止住二人的争闹。略小的男孩撒娇的钻进女子怀中,小手环上女子脖颈,得意的看着另一个男孩。
女子轻捏着白嫩的脸蛋抱起她,疼惜的看着另一个男孩问道:“饿了吧?,娘做了你们最爱吃的点心。”说罢牵起他走进身后的竹屋——翠潋居。院落恢复了宁静,几只鹧鸪在认认真真的啄食雪中辟谷,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极美极温暖的幻影,只有屋内时而飘出的天籁般的欢声笑语暗示它的真实性。
那日的阳光与今天的一般美好,暖色回忆在沈漾嘴角荡起涟漪,好看的弧度映着日光,竟有了些春意的明媚。忽然,手中一轻,酒坛从他手中滑落,落在回廊下池水凝结的冰面上,滚了开去。沈漾猛一回神,皱起眉头看着那个越滚越远的酒坛,似乎是在责怪它扰了他宁静柔美的回忆,他看的那么入神,以至于他没有发觉隐在回廊尽头墙角的黑影。
“噗通”,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浮动两岸灯火,如星河般璀璨夺目。当雪籽丢下第十三个石子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狠狠的鄙视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冰冻三尺,只需一日之寒的北国之地。至少如果有人邀请,也应该派人送一份拜帖,而不是一张连信都称不上的字条。最少最少,留字条的人好歹也应该是一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公子,为什么会是沈漾?他是谁?!
寒风凌冽的像剔骨的刀,割得雪籽面颊生疼。她拢了拢衣领转身钻入人群。涌动的人群将寒风阻挡在外,小街被沿路店铺小摊的烛光灯火晕染成温暖的金黄。暖暖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蒜香味,街边各色美食香飘四溢,勾起了雪籽的食欲,除了今日下榻的客栈老板见她出手阔绰,送了她一碗自制的腊八粥外,她还粒米未进。雪籽搓着冻得微红的双手坐在街边的面摊上注视着来往人群,一边听着面摊老板絮絮叨叨的说着京城的腊八节的习俗。
空气中的蒜香味是因为腊八节的习俗——腌制腊八蒜。将大蒜剥皮泡制在米醋里封坛保存至除夕,便是翠绿如玉香脆可口的腊八蒜了。雪籽没见过,更没吃过。面摊老板对此诧异不已。雪籽对于腊八蒜的问题没有多做纠缠,心说要是这老板知道自己第一次知道腊八节指不定惊悚成什么样呢。她转过头将目光停留在流动的人群,人流大部分涌向这条小街的尽头,那座灯火阑珊的广济寺,人们或带着子女或陪同父母亲人怀着最虔诚的心来此祈福祷告。都说腊月初八是佛祖释迦摩尼的得到之日,为了感念佛祖成道之日,各寺院的僧侣在这一天集会纪念,诵经演法,将化缘得来的五谷杂粮干果用大锅熬制祭祀佛祖,雪籽在客栈喝的腊八粥就来源于此。她有些庆幸,她知道了腊八节。面摊老板说从今天开始,家家户户都会开始准备过年。雪籽恍然大悟,原来这种陌生又让人莫名喜悦的氛围叫年。过年。
看着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年轻女孩三五成群言笑--晏晏的从身边经过,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在雪籽心中翻滚成一层层波浪冲刷着这十几年在山间生活滋养出的恬淡,与她年龄极为不相符的恬淡。真该带着师傅一起来这里,好好的感受这热闹喧嚣的喜气。转念一想,这个念头立马被她打消了,师父一把年纪必然是知道这些的,他选择归隐山林定然是厌倦了世间的纷繁嘈杂。想到这里,雪籽不禁有些沮丧,有些不甘,这世间的许多,她还没有经历,便已经被隔离了。
思绪被远处人群中传来的一阵爆鸣声和欢呼声打断,雪籽付了面钱便朝人群走去。熙攘的人群包围住一束束银亮的光,走近看才知道,那是一排点燃的烟火。火树银花不夜天,黯淡了所有星辰,那一瞬,仿佛世间一切唯美尽都融汇在这亮绚烂迷人的火光里,映衬出人们心中的喜悦。这一切倒映进雪籽清亮的眼眸,她忍不住想记住此时此刻每一张欢乐满足的脸。
人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这位初识人间烟火的少女脸上洋溢着的激动,就如同没有人发现街角屋檐下正抱剑闭目养神的男子一样,那剑和它的主人一样,玄黑如凝结的墨一般。烟火明媚,照耀人头攒动的街道,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街角的阴影里,勾勒出简单明朗的轮廓,不甚俊美却英睿逼人。漏了心跳,忘了呼吸,世界在顷刻间安静了,只一瞬,雪籽的视线便被那一身浓的化不开的墨色吸引再也无法移开。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月华般柔美的烟火,缠绕在那沉寂如夜的男子身旁。嘴角俏皮的弧度慢慢收拢,变得温柔恬美。
好巧,你还记得我么?
璀璨迷离的烟火如山巅流岚,转瞬即逝,人流重新开始移动。时间却在悄然间静止,眼前浮现那张喝的烂醉如泥污秽不堪的脸逐渐变得苍白,嘴角还有残留的血渍,弯出一抹冷傲的弧度。日暮西陲,那人淡淡的站在自己身前说下山的路不好走。细雪覆盖的山顶,那人站在素白的雪地中央,安静的喂食山间鹧鸪。很美。雪籽的眼中已不自觉的噙满笑意。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模糊成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他们站在两岸,一个凝望,一个静思,全世界的灯火似乎只为她照亮,眼前的人。笑意更甚,她忽然觉的的己张刻道香味是因为腊八节的习俗便是除了有些冷,京城其实是个好地方。
原来,乍一相逢,才知道自己是这般想念着你。
对面的男子似乎觉察到什么,睁开眼,目光撞见雪籽几近呆滞的凝视,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他似乎沉思了片刻,随即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转身没入人群。雪籽还处在被他发觉的慌乱间,见他如此举动,心里猛地一沉,终究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不愿多看一眼的陌生人。雪籽苦笑着转身顺着人流移动,却发现沈孑正站在前方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自己,发现自己注意到他之后又转身向前走去。雪籽疑惑的看着他的背影跟着走,沈孑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两人时走时停,始终保持着一丈距离。不知沈孑第几次回头后,他皱起眉头走到雪籽身前淡淡道:“快点。没时间了。”
雪籽几乎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啊”了一声,毫无悬念的被沈孑无视了。见沈孑不回答,雪籽也只好埋头跟上,逆着人流转过几个街角,停在一片水域边。雪籽被眼前的情景惊的说不出话来,好美。他们身前的是一片不大的湖泊。站在岸边隐约可以看见对岸山棱的轮廓。人潮已经散去,只剩零零散散的几人还在岸边欢声谈笑。湖面上漂浮了无数盏莲花灯,集结成一片灯海,相互依偎着乘风向湖心荡去。雪籽转过头看着沈孑,后者却只是静静的看着湖面,星星点点的烛火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幻化成一片星海,星光熠熠却依旧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了然。
“你以前来过?”雪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便已经问出口。
“恩。”
“那……怎么想到带我来?”雪籽有些忐忑的问出这个问题,心中有一些小小的期待,期待他们相处时从不曾出现的情愫,也许从今天起,会有些不同呢?
“顺便。”沉默良久,沈孑缓缓吐出两个字。
果然,是很不同。顺便……不等雪籽开口,沈孑继续说道:“以前来过,觉得不错,正好今天是腊八节,想来看看,又碰见你,就顺便带你一起来了。”
“呃……恩。谢谢。”雪籽转头凝望他的侧脸,明亮的眸子倒映着烛光摇曳,满天星辰也为之褪色。沈孑转头淡淡的看着她,动了动嘴角,仿佛在说不客气。一对上沈孑淡然的目光雪籽不禁觉得有些尴尬,立马别过脸,脸颊的温度攀升,正欲说些什么打破沉静,就听见身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后会有期。”
雪籽忙转头想要说些什么来留住他,目光却只捕捉到一个淡去的背影。我还没说我很高兴我决定来京城呢。我还没说这是我过的最像节日的一个节呢。我还有好多没说呢。
莲花灯随波漂荡渐远,夜深人散,人们的欢声笑语也渐渐淡去,湖边一片沉寂,只剩雪籽一人俏立湖边,悠长月光勾勒出她孤寂的身影。静静凝望那条幽巷深处,目光似乎就要穿透那一道道高墙,锁住那抹早已消逝的身影。恍惚间,刚才的一切早已被风吹散,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总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像抓不住的风,无处不在,只是从未谋面。啊,不对,我们遇见了。星月烛辉下,雪籽笑自己傻。
其实雪籽完全无法消化自己心中腾起的这股完全不同于从前的情绪。似乎有什么在驱赶着她,心中有一种急需倾斜的情感就要迸发出来,因为一个叫沈孑的男人,一个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可每每与他不期而遇,却总有一种想要躲起来的冲动,是的,躲起来,这种难以言表的悸动,她实在无法控制,而倘若给她一堵墙,她很愿意躲在后面,偷偷地,看着那个人,看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陪他欢乐,陪他悲伤。她幻想着用她生涩的温柔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心。甜蜜而可笑。
而转角的不远处,贴墙靠着一个黑影。那人手握着长剑,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仰头看着无尽星空,胸口的起伏有些急促。很难想象,他几乎是有些仓促的逃离了那双清眸的视野。呵,他冷冷一笑。孤寂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