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公子似在这塔院中走熟的,与住持师太一阵寒喧后,就持着书信,进到夫人房中,不知与夫人说些什么,告辞出来,不走院道,改走齐云园,行至凉亭,见一位少年公子与一个和尚对弈。
白塔净水,金铃霁霞,白鹭翩跹其上,尘世千古以远,遥遥一观,夕阳之下,两人端端是出尘入画。
那位公子被吸引,不由就折转了身形,往凉亭而来。
走至两人身边,将那棋局一看,是个明珠投海局,两人具是高手,偏他也精于此道,于是有了观棋之乐,就在旁边一立,看两人下棋。
那两人全神棋局,只知道身边立了一人,却不愿分心发问,任由那人立了一阵,自去了。
第二****又来,万喜与正觉依旧在苦斗。他就依旧立于石桌旁观看,看得口渴,自从怀里摸出个歌窑的彩斗盅来,倒了桌上的茶来喝。
他倒不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那二人专心下棋,把他当成方外之物,不予理睬。谚儿可是一直没事干,见他随便,立时小声斥道:“哪里来的浪荡子,竟随意取人水喝。”
那人却持着彩斗,一仰脖,已经将半斗茶倒入口中,咽了下去就是一脸惊愕,过了半晌,也不回答谚儿的责问,只是赞叹着道:“这是何茶?如我没有品错,这茶绝不是市面流行之品。”
听他说茶,万喜抬起头来,见是一位公子,穿一件罩青纱的紫袍,系着条玉色的腰带,二十出头年纪,却偏长着一张娃娃脸,剑眉下的眼睛生得新月一般,见万喜抬头,就冲万喜一笑,这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两条窄缝,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亲切。
……
万喜见这人脸上有书卷气,笑得喜庆,持的彩斗又极其名贵,就微一点头道:“这茶是我自家配的。市面上一时半会儿的,的确没有。”
“可有名字?”那人对茶极感兴趣,又追问了一句。
万喜摇头:“还不曾起名。”
正觉见二人对话,也从棋局中拔眼出来,这一看,那公子已然在笑了,毫不生疏地拍了正觉的肩道:“正觉佛秃,好久不见。你平日不是说时光苦短,不可一日不修禅的么?怎么只做面子活儿,自个儿却只关在园子里面下棋呢?”
原来他与正觉是认识的。
但就算认识,也太口无遮拦了些,居然唤正觉为正觉佛秃。万喜诧异这人跟正觉的关系,那厢正觉见他笑得灿烂,也不嗔怒,只是一脸高深道:“下棋也是参禅,禅在万事万物中,小僧行走坐卧,每时每刻都是参禅。阿弥驮佛。”
万喜要笑了。彼时正觉到田府登门拜访,找了些个魔啊神啊的借口跟她爹摆弄,要左辰入棺齐云塔时,万喜就知道,正觉只是外表疏离,似是木讷,内里其实也是很圆滑的,这会儿听他答那公子的话,的的全是高明的诡辩。
那人听正觉如此说,微一哂脸:“那倒要听听,你从这局棋里悟到了什么。”
正觉垂头,袍袖一展,棋盘上棋子翻滚,适才那局不复存在:“悟到了天意。”
说着对万喜持佛礼:“阿弥驮佛,施主,这棋,小僧输了。”
棋子劈哗想着落于地上。听得万喜眉眼直跳。这两天对弈,万喜一直被正觉压制,适才局面强要说,正觉倒有七分胜算,何以这会儿子又生出变化,居然主动投子认负了?
这变化产生于正觉与这公子叙话之后,这人是谁?为何他一来,正觉要说什么天意?万喜看了看那位公子,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甘。名行芳,字如海。叫我二十六郎即可。”那公子答得爽快。对万喜揖了一揖道:“这位公子跟正觉佛秃如此熟的,不过我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
居然是个姓甘的!知府夫人出自京城大员甘家,这人偏也姓甘,莫不是姻亲?
见那人盯着自己,万喜也回了一揖:“小弟姓田,名左辰,字向安。与正觉大师有旧,在白马寺中讨扰。”
谚儿将地上落的棋子拣了回来,甘行芳道:“你这正觉佛秃真正坏,你俩这棋,我正看到欢喜处,你却偏要毁了,可惜了一盘妙棋。”
正觉苦笑道:“你一来,这棋就变了机窍,是以下不得了,阿弥驮佛。”
“变了机窍?出家不打诳语,你不如承认就是不敢在本公子面前献丑。”
听他俩说话,万喜一直在转眼珠,看来甘行芳也不知正觉为何突然毁了这局棋。但她有一点可以肯定,甘行芳与她与正觉的赌局有关。
只是到底是何关联呢?
甘行芳用肩将正觉一扛,“你既不愿意下,就让开些,让我与这位田公子下。”
说着也不待万喜答应,就自拿了黑子,往去四路一放。
万喜望着正觉一笑,正觉的眼中全是明明白白的叹拂,叹拂什么?天意又是什么?万喜一转念,也就拿起一子,落于平四路。
万喜不知这人是谁,并未放开手段去厮杀。甘行芳似是也在试探,两人下了小半个时辰,看月在已在梢头,甘行芳不敢久留,但又似是极是爱棋,定要约了万喜改日再战。
万喜答应了。第二日一早,却叫谚儿出了塔院,回洛阳城打听甘行芳是哪个。
谚儿出去打探,直到傍晚才回,依在万喜耳边,将打听来的事说了。
万喜听完,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怪不得正觉师傅说天意!原来真有天意。苍天助我,非人力可违。这东风,百转千回的,终是让我借着了。”
等到申时末刻,再度与甘行芳对弈,万喜与甘行芳经过昨日试探,都对对方的棋路有所体会,各各放开手段,厮杀起来。
甘行芳行棋不如正觉沉稳大气,纵横捭阖,也不像万喜,机关重重,以小推大,他是个高歌猛进的性子,一路狠追狠打,极是痛快的。
万喜的棋艺,比着正觉还差些,比着这甘行芳,却是棋逢对手,三天战下来,虽各有输赢,但总棋面却是未分高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