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陆彦卿走开,婆子才又往陇翠斋行来,守门的丫头远远看着了,叫声乔妈妈好,婆子点点头,正想说老爷可得空,她有事要禀。阁门一开,田问山拱着手让了一个大和尚出来。
两人站在阁门处客套几句,田问山着陆彦卿送大和尚出去。回头看着乔婆子,向她招了招手。
婆子原是田问山夫人的丫头,十九岁上嫁给了田家庄子里管事的,平日里无事,也常来府里走动。夫人过世后,她常接左辰姐弟去庄子小住,是除了田问山外,最关心这姐弟俩的人。
田问山遭难回到河南府,身体一直不好,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女儿孤苦无依,是以密托了乔婆子,私访人品好,心性温厚的少年公子,入赘田家,他想在今年就把万喜嫁了,也好自己万一不测时,家里有个撑得起门楣的人。
这会儿子见到乔婆子进园,自是托她打听的事有了消息,是以就直接让她进来。
因是通常走惯的,乔婆子在这位姑老爷面前也不拘束,走进阁间,给田问山道了万福。丫头搬了个小杌子来,给乔婆子坐了,田问山问起所托之事,乔婆子叹一口气:“老奴原说过的,这但凡家境稍好些,那公子的人物稍整齐些,家里断不会让孩子倒插门,是以访了几家看得过眼的,探出来的口风与老奴想的一般无二,都说任是公爵家的小姐,如是要离房过祖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攀亲事的。”
一句话说的田问山踌躇起来,他倒没想到事情这样难办,要说万喜相貌不差,性子也好,找个好人家万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如是让万喜像正常出阁的女儿那样嫁去男子家,他这田家偌大的家私,可要传与何人?如是田家香火断在他田问山手里,他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是以这万喜的婚事,必要男子肯入赘方可。
乔婆子见田问山皱了眉头,眼见是犯了愁,她也知道这姑爷是个没福气的,虽然有些个钱,但却没个儿子承继,只有万喜一个依凭,说到底逃不开苦命二字。见他伤了神,怕他乱想,赶忙劝道:“不过要说是难,可也还有个解救的方儿。”
“是何方法?但求姐姐指教。”遥想田问山少年之时,与田夫人是先私会定情,才最终结合的,那时田问山风流年少,情意绵长,欲见意中人,都要靠乔婆子通传消息,这姐姐,是那时他求乔婆子通传消息时叫上口的,想见田夫人,少不得口甜叫几声姐姐,还得揖上一揖,再给些花儿粉儿,才能换乔婆子走上一趟,与他与田夫人传递个相思,这“姐姐”二字就是个讯息,每当一叫出口,就是有事相求了,是以这会儿有了难事,不经意就又叫了出来。
年轻时的那些个调笑与美满,怎么转眼就成了云烟?而彼时的绝代红颜,又怎么转眼就成了荒茔枯骨?
这一声姐姐叫了出来,勾动了两人的伤心事,一时间田问山眼眶一红,乔婆子背过脸去用袖子拭泪。
再转过脸时,乔婆子强自笑道:“老爷也是老糊涂了,老奴老了,当不得耍笑。”说完了将脸色一正道:“老爷问那解救的法子,想来让小姐招个肯入赘的女婿,此一事如是凭媒人去说项,似乎难以成谐,但如是那男子自愿与小姐成婚,可又另当别论。”
这话说的田问山真个儿糊涂了:“自愿?如何个自愿法儿?”
乔婆子一笑:“老奴敢问老爷,当年是如何与我家小姐成的婚?可是靠媒人说项而成的?”
田问山一想,他与田夫人的那些个年少时情窦初开,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情愫,心里似乎有些明白。
乔婆子拍了拍掌道:“老爷也是的,不该把小姐关在屋子里,常叫小姐到其他达官贵第的家中走动……夫人未曾嫁与老爷时,也常弄个品诗会兰花会的,招了其他小姐过府赏玩,自己也常到那些个小姐的府上走动,如此才认识的老爷。可是轮到小姐时,老爷就将小姐管束的严严的,镇日里只在园子里呆着,这弄个园子将闺女圈起来,自是教管女儿的好法子,可如是管教得太严,是求不来上门女婿的。”
乔婆子这一通话,说得田问山只能惭愧一笑。他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年轻时也是好蔑视过一阵子礼法的,是以乔婆子这些个大逆不道的话,也算是听进去了,乔婆子的意思无他,无非是让他放万喜到其他府宅间游走,各府宅的夫人小姐们,才是河南府最能说项之人,一句顶得十个媒婆的百句,万喜在众夫人中厮混,说不定能搏个什么名头回来,如是有了个才名或者貌美之名,那时应是自会引来求聘之人吧。
乔婆子见田问山没有动怒,只是默然地笑着,就又壮了一下胆子道;“不过要说这去府宅间游走,争了个名头让人来聘,却又比不得身边有那么个人,相处时候长了,你情我愿的看得顺眼,这男女之间看顺了眼,亲事管他是嫁出也好,入赘也罢,都应极好商量。”
乔婆子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通,这一句才是稍稍点了题。
万喜身边的人?万喜身边会有什么人?田问山听着不由一愣。
……
乔婆子见田问山扫过的目光全是疑问,就又道:“人常说什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什么灯下黑的,是说这物事吧,越是近了,才越是看不见呐,老爷。”
正说着,陆彦卿送了正觉回来,在陇翠斋下的台阶上立了,问田问山道:“适才叫厨房为正觉大师准备了素斋,都是些素淡的东西,老爷可要用些?”
听着说话,乔婆子回过头,上上下下地细打量了一回陆彦卿,打量完转过头来,对田问山道:“平日里就觉得陆先生是个周正的人物,今天这细一打量,又何止是周正呢,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老婆子我平日里走了眼,竟把陆先生这么大好个人物瞧不见,我老婆子可也是犯了灯下黑的过错呢。”
陆彦卿不明白乔婆子缘何会突然夸起自己,只是温文一笑,未有答言。倒是田问山心里,联系适才乔婆子的说话,似乎有些领悟,就抬起眼来,似不认识般,将陆彦卿看了看。
“老奴适才进来时,看到陆先生与小姐在攀话,小姐可是有事儿吩咐陆先生?老爷不在家的时日,亏得陆先生辅佐小姐,才力保了田府不失,陆先生辛苦。”乔婆子的话,已经越说越明白,田问山再看陆彦卿时,近来一直灰败的眸光突然微微一闪——自己真是老糊涂,大好的一个人看不到,女儿的婚事,不正落在这个人身上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