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冲到药庐的第一句话便是“她回来了”。
坐在简陋轮椅上的男子,身上穿着粗陋针脚的衣服,颜色已是洗的发白,想必是经常穿在身上换洗的缘故。听到李大哥的话,男子手上握着的一支竹管啪嗒一声掉地,抬头望着李大哥,两眼泛着水光,声音略有丝激动“回来了?”
若非他明显的喉结,略显粗大的手掌,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必会让人误会他是女子,脸上天生便含着三分春色,一双眼睛清波流转,眼角微微上挑,只是斜斜一望,便由骨子里生出一种妖娆。
沉默良久,眼里的激动之色渐渐淡去,问道“她,可好?”
李大哥缓缓摇头“不好。”若是好,身子怎么会亏损如此厉害,分明是外强中干。
看着手微抖,伏身捡起地上竹管的男子,李大哥忍不住问道“你不想见见她么?”
这个问题,早在玉容还在村子里时,李大哥就问过无数回了。轮椅上的男子挤出一丝苦笑,坚定的摇了摇头。
入夜,李大哥带着珏儿踏着夜色回来,玉容已烧好了饭菜正等着李大哥。孩子大概是累了,有些怏怏无精打采,见到玉容,清澈如水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下,低低浅浅的冲着玉容唤了一声娘,直盯着玉容的反应。玉容窒了片刻,冲孩子挤出了丝笑“乖”
孩子如同得了鼓励般兴奋了起来,一迭声的唤着“娘,娘,娘”,看出了玉容的不知所措和情绪的复杂,李大哥忙哄着怀里的孩子“珏儿,时辰不早了,该去睡了”。
孩子极是不放心的看着玉容,一脸忧色的问李大哥“我睡着了,娘会走么?”李大哥有些心疼,先前在刘婶家里,孩子一直吵着要回来,就怕刚回来的娘又不见了。刘婶哄他说只要他没睡着,娘就不会走,他便一直熬着,累了也不肯小憩片刻。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孩子想来是当了真了。
“爹帮你看着,你娘不会走”李大哥摸着孩子的头安慰道。
孩子伸出指头和李大哥拉了勾,极是高兴的对玉容挥了挥手“娘,珏儿要睡了。”玉容的脸色隐在烛火摇曳下,生硬的点了点头。
孩子玩的累,睡的也极快,李大哥进去没多久便出了来,看着玉容说道“你可用过饭了,我回来晚,也忘了先和你交待一声”
玉容笑笑“无妨”。
等玉容一个人默默的吃完饭,李大哥才唤过玉容道“说说这两年你在外面的事儿。我好久没出去了,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形”
除了战场,死尸,玉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淡淡的说外面正在打仗,两年的时光仅用一句话便做了交待。李大哥沉默半晌,白日里看玉容带着剑,一身劲装打扮,心里便有些疑惑,如今倒是都明白了。
李大哥问玉容今后有何打算,玉容不言,李大哥再问玉容是否还要走,玉容轻点了点头。看过温如玉,该回军营了,孩子的热情,让她心里有着胆怯。
玉容的性子,李大哥至少了解五分,这两年里,那人说的最多的就是玉容,除了她,似乎再也找不出别的话题,一提到她,便会不由自主的眼带笑意。他心里有多苦,李大哥都懂。双腿至今不能行走,他的一片苦心自己看的最是分明。看着彼此有情的二人,一个想见不能见,一个能见不愿见,算不算天意弄人。而自己经不住他的哀求做了帮凶,究竟自己这样做是对玉容好,还是害了玉容,连李大哥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
珏儿的名字也是他取的,谓双玉成珏之意,玉容不敢面对这个孩子,怕是没仔细去想过这个字是怎么来的吧。玉容走后,刘婶不能天天来这里帮忙,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带到药庐由他抱着的,直到孩子会跑会走了,他腿脚不便看管不住,怕出意外,才被李大哥留在村子里让他和别的孩子一道玩。
孩子的成长环境自小便与别人不同,每每被别的孩子欺侮时,便会问自己的娘在哪里,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药庐的人摸索着一针一线缝的,他如今的手艺不比女子差,身上穿着的,却是玉容第一次做的的衣服,破了也不舍得扔,细心补了接着再穿。
“既然回来了,便多呆几日,等清明过了你再走吧”李大哥叹了一口气。“你的房间还留着,你去收拾下也早点歇着。”转身回卧房的李大哥身子顿了顿,背对着玉容道“你若要走,我会和珏儿送你,别让孩子失望”。
李大哥说的极是隐晦,玉容心里明白,李大哥是怕自己如上回般不告而别,事实上玉容真有这么想过,李大哥说了出来,反而让玉容下不了决心那么去做。
玉容原来住过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没怎么动过。干净的台面,昭示着这里常常有人打扫,柜子里的那身喜服平平整整放着,玉容拿了出来轻轻抖开,从喜服里掉出一个药包,玉容轻轻嗅了嗅,带着一股浓香,怕是用来防虫蛀的。对李大哥的细心,玉容心存感激。
次日一早,玉容有些生疏的做好早饭,刚想端出去,就看到珏儿在门口望着自己探头探脑,见自己看他,对着玉容露出一排细细白白的小牙,细长的凤眼闪着愉悦的光芒,糯糯的唤了一声娘。
玉容心一颤,手略微一抖,端在手上的粥碗一偏,就烫了手。玉容慌乱放下碗,还来不及看看烫的如何,珏儿先一步奔了过来,一双柔软的小手抓过玉容烫红的手吹着“娘,我帮你吹吹就不疼了。”玉容心里一酸,想抽回来手竟是不能再动。
门外一直悄无声息看着这一幕李大哥,默默退回到了自己房里。母子天性,玉容再怎么逃避,也避不了自己的心。就不知玉容会不会回心转意,带着珏儿一起离开这里,李大哥心里一痛,对珏儿,他是真拿他当自己的孩子在疼,玉容是他亲娘,若是玉容想带他走,自己也是不能拦的。
玉容打了水端给李大哥,珏儿跟在玉容身后亦步亦趋,李大哥先帮珏儿净过面,才就着盆里的水将自己清理干净。
珏儿确认玉容是自己娘亲后,似乎对她特别依赖,连吃饭时也把平日最爱的爹爹扔到了一边,很是乖巧的坐在玉容身边,一边略有些手拙的吃着碗里的粥饭,一边眉眼弯弯的看着玉容。
李大哥伸出筷子敲过珏儿的碗沿,故意板起脸“吃饭”,珏儿这才慢慢的低下脑袋,没将粥粒再扒拉到桌面上。
吃过饭,李大哥只说要出去一趟,晚上时分才会回来,便只管自己走了出去,不知出去时对珏儿说了些什么,珏儿也没说要跟着他去,玉容忙时,他便只管坐在门槛上望着玉容,不吵也不闹。玉容忙完了,他便拉着玉容的手在院子里四处转着,献宝似的指着院栏外的鸡给玉容看“大花,小黄,小绿………”,根据鸡身上不同色彩的羽毛,他竟然都起了个外号。
见玉容没像爹爹和刘奶奶那般夸他聪明,又再接再励的拉着玉容将院子里所有他认识,叫的出名字的统统介绍了一遍,觉得玉容还是不够有兴趣,一转身跑回自己房里,抱出一个穿着衣服的木头娃娃递给玉容,带着丝不舍和讨好道“娘,给你”。
木头娃娃做的很精致,眉眼清秀,挽着发髻,还依稀能看出发髻上刻着一朵小花的形状,整个人雕的栩栩如生,看着似有几分眼熟。外面用红布套着一件衣服,显然是做新娘子打扮。见玉容接在手里细细观看,珏儿邀功道“是二爹爹做的”。
“二爹爹?”玉容微怔,不明白为何有二爹爹这个称呼。
玉容蹲下身子,想试着接受珏儿。珏儿年级虽小,五官却是长的极是分明,狭长的凤眼,斜眉,小巧高挺的鼻梁,如凝脂般的肌肤,不笑时那冷淡带着丝高贵的神情,分明就是缩小的楚风,所有的特征比刚出生更为明显。两张面孔不时在眼前交替,玉容终是战胜不了心中的魔障,嚯的起身,转身进了屋,扔下珏儿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呆立着,眼里满是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看着玉容起身时,扔在地上的娃娃,珏儿极是爱惜的抱了起来,搂在胸前,撇着嘴,强忍着哭意,嚅嚅的唤了声娘。爹爹说娘不喜欢爱哭的孩子,所以他不哭,他要忍着,一会娘见他不哭,就会喜欢他了,会像村里其它小伙伴的娘一样,将自己搂着怀里,亲着抱着。
稚子无辜,这个道理玉容不是不明白,听孩子软软糯糯唤自己娘亲,也不是没有触动,孩子的懂事,刻意的讨好,如同一把钢刀,一点点凌迟着玉容的心。从窗缝里看出去,院子里已没有了孩子的影子,玉容心里一惊,打开门想看看孩子去了哪儿。
门刚打开,缩在门角上的珏儿,转过头望着玉容,眼里含着泪花,怯怯的唤了声娘,小声道“珏儿没哭”。
玉容的泪滚滚落下,侧过头不愿让孩子看见。一个孩子要受过多少小伙伴的嘲笑和欺凌,才会如此渴望有一个娘亲在身边,就算她对自己再冷漠,也想讨得她欢心,只想她留下来,让自己不再是一个没有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