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银甲片色彩暗淡,应该是尘封已久所致,盔甲和武器,只有经常受到鲜血的洗礼,才会焕发锐利的光芒。襄王明日就要出征,才找出了这一套多年不曾穿上身的盔甲,叶清茹是第一次见到它,以及襄王的兵器。她几乎不曾记得襄王也是上过战场的人,直到看见婢女在整理这套盔甲,只是从来不见襄王练武,也不知究竟会不会武功。
叶清茹让婢女把这件事交给她做,她的丈夫马上就要去征战,她不应该什么都不做。叶清茹尝试提了一下盔甲的上装,太沉重了,她使劲全力也只能将它勉强抱起,他们却要将这样的整套装备穿戴在身上。深紫腰带上缀着一片片美玉,黄金带扣,盔甲的形制和杨渐源、于靖的相比,更显华丽大气,毕竟他的身份与众不同。
擦洗的布过了水,握在手里的湿布和盔甲冻着她的手。盔甲的表面镀的是银,内里是坚硬无比的钢。将每一片甲片擦得干干净净,叶清茹又一遍一遍擦洗护心镜,她觉得盔甲原本应该是明亮夺目的,这种暗淡总让她很不舒服。
“娘。”襄王元莲坐在襄王的手臂上,他们在门口站了有一段时间了。原来门没有关上,怪不得叶清茹在生了暖炉的屋里还觉得冷。叶清茹认真的样子十分有趣,襄王走进来,说:“不用再擦了,已经够干净了。”元莲双脚刚刚落地,就向叶清茹旁边的盔甲跑了过去,偶尔在于靖身上见过两次,盔甲这种东西对她来说还是新鲜玩意。
叶清茹把布丢回水里:“殿下,什么时候回来?”战争从来没有短的,叶清茹有心理准备,至少一年半载,七八年、十几年,都不意外。襄王只是笑了一笑,朝政方面的事,可能不方便对她说,叶清茹不好再问。
襄王摸了摸盔甲的腰带:“我觉得我近年胖了些,不知这腰带,还合不合身。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和莲儿,有什么事就找张管家和瑶瑶。”张管家是襄王府的新任管家,原来是王府有些资历的佣人,正直可靠,从筹备婚礼的时候开始,襄王不方面事事亲力亲为,就任命了管家。
襄王启程时天还没亮,叶清茹和婢女帮他穿戴整齐,元莲在床的角落里睡得正香,他们的动作都自觉地放轻,生怕惊醒元莲。叶清茹简单挽了发髻,让小娥留在房里照顾元莲,送襄王出门。婢女掌着灯在前头引路,大门开了一条缝,门外传来马喷鼻子的声音,还有几句低声的交谈。尽管是低声,在宵禁还未解除的这个时刻,格外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无非是互相捉弄、打气。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冻得叶清茹打了个寒颤。襄王也明显感觉到这阵风,回头对叶清茹说:“送到这里便可,你回去吧,莲儿还睡着。”叶清茹没有跟他客气,让掌灯的婢女送他出门,自己借着月光走回去。
“明日你会送我吗?”
“那我走后你也不会想我?”
“你应该希望我不回来吧?”
叶清茹惊恐地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明明没有人,为何听到这样的声音?声音很清晰,就是从近处传出来的。叶清茹轻轻晃晃头,声音太近,近得像是自己发出的。也许,正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虽然声音都已经陌生得分辨不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的,除了杨渐源,还有谁呢?他临出征的时候,她并不像今天这样送行,她还诅咒过他死掉呢。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分隔在这么遥远的地方,消息闭塞,即使他真的死了消息传不到叶清茹这里,也是可能的。叶清茹使劲摇摇头,坏人从来都得不到报应,杨渐源这种人,才能活得比谁都好。他若真的死了,那三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叶清茹回来,小娥就出去回自己的屋子睡了。元莲睡得很安稳,叶清茹脱去外衣躺到她身边。兴许是她身上太凉,元莲皱皱眉头,翻了个身。元莲的头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稀疏发黄,叶清茹正在让她蓄头发,给他比起同龄的孩子,她的头发浓密而且漂亮。她轻轻抚摩元莲的发丝,顺着头发滑下来,将一缕头发合握在手心。元莲已经开始管襄王叫爹,襄王和叶清茹都不曾这么教过她,是于靖觉得再让她每日喊“襄王叔叔”不合适。襄王是个没什么个人喜恶的人,叶清茹虽然怀疑他不是很喜爱元莲,但对待元莲也勉强像个父亲,至少是个不逊于杨渐源的父亲,那很足够。
襄王对她们那么好,这么想不应该,但叶清茹并不是很盼望襄王回来。与其和襄王、元莲三个人尴尴尬尬地睡在一张榻上,不如只有自己跟元莲母女俩。他在与不在,对自己的生活,好像没有太大影响。襄王一定也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说不定他也觉得分开比较好。天亮之后,她要带元莲去法华寺给襄王求平安,至少,她要做一个称职的妻子。
现在的生活有时候让叶清茹恍惚以为衔接上了她的童年,叶家千金的她嫁给了襄王殿下,也算门当户对,生活得平静幸福,中间发生的事都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缺少了那么一点激情,不过没关系,像每一个和她差不多出身、经历的女子一样过着幸福到乏味的生活,才是她最初的追求。对经过大悲大喜的人来说,都会渴望平静。
冬雪消融的时候,襄王已经离开三个多月,正月里叶清茹刚刚在贺年庆典上拜见过的陈皇后再次被废。一个皇后被废两次也着实是件奇闻,叶清茹听说陈皇后向来不得宠,能坐在皇后之位上全是因为她背后有强大的家族支撑,她的父亲去世后,陈家的势力瓦解,她也被皇帝找借口废掉。结果这时发现她怀了龙子,皇帝子嗣不多,他最宠爱的段嫣然又无法生育,为了唯一的嫡子,皇帝又重新立她为后。现在,太子夭折,维系他们关系的唯一纽带断裂,陈皇后最有力的支持者襄王远离京城,其他同派系的大臣也纷纷被委以各种职责派往各地,剩下的则孤掌难鸣,能说得上话的燕国大长公主病入膏肓,皇帝迫不及待地将陈皇后再次赶出皇宫。仅仅一个月后,不顾群臣的反对,段嫣然正式册立为皇后。
外命妇中身份最高者是宰相夫人和叶清茹,听说要带领所有大臣的夫人们向新皇后拜贺,叶清茹吓得不知怎样是好。幸而宰相夫人是一个见过世面为人又和蔼可亲的老太婆,耐心指导叶清茹,还与她商量好叶清茹什么都不用说,全部交给她说即可。
昭阳殿的梁柱间回荡着宰相夫人苍老浑厚的颂词声,站在她身后叶清茹在跪拜起身时无意间扫了一眼,新任皇后段嫣然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之上,不同于陈皇后的沉稳,她是真的没有任何情绪。沉重的头冠之下还是那张素净的脸庞,在色彩绚丽的礼服的反衬下,显得她脸色苍白。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叶清茹早就有所了解,但在这样的大日子仍然不见半点情绪,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像死人一般,而皇帝,是如何每晚与一个死人耳鬓厮磨的?
段皇后从始至终不曾开过口,全部的声音都来自她身边的尚宫韩霞衣,一个二十三四岁,容貌娇媚的女子。与段皇后截然相反,韩霞衣始终保持着欣然的微笑,她的酒窝很深,隔得这么远还可以看见,让她的笑容更加动人。一个人总是没有表情不正常,一个人总是一个表情也不正常,段皇后是前者,韩霞衣是后者。这对主仆,怪异极了。
宴会开始,宰相夫人向叶清茹使了个眼色,按照事先说好的,叶清茹要带领命妇们敬酒。宰相夫人是怕占了叶清茹太多工作,而叶清茹打心眼里不愿意出这个风头。接收到宰相夫人眼神的叶清茹在宦官喊完话后站起来,举杯:“妾襄王妃叶氏,今率领百官夫人,恭祝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官夫人随之高呼千岁,话音落定,韩霞衣喊道:“众卿免礼。”段皇后举起酒杯,等宦官高喊饮酒,要皇后先饮,命妇们才一齐饮下。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碰撞,段皇后的手里空了。她错愕地望着酒杯,跌在盛果子的金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