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政二年正月,叶清茹第一次随百官夫人入宫朝觐。皇帝在紫宸殿大宴群臣,皇后则在登云殿主持内外命妇的宴会。尽管是第一次参加朝觐,兴许是因为人太多,而叶清茹又刚好排在队伍的中间,她并不觉得慌张害怕。跟随众命妇一起完成了拜贺,落座席中。
皇后端庄高贵,不苟言笑,叶清茹远远坐着,亦不敢直视她的容颜。在登云殿中,还有一位比皇后更耀眼,新进封贵妃的段嫣然。内外命妇分别设席在登云殿的东西两侧,在内命妇的一侧,段贵妃是首席,这样显眼的位置,使得大家的注意更多集中在她身上。依旧是两道淡淡的眉如青烟飞入鬓角,肌肤白皙得透明,但表层之下散发着异常的红润光泽,嘴唇发白——她没有化妆,叶清茹似乎在哪儿听说过,段嫣然从不化妆,在如此隆重的场合,竟然也素颜而出。她完全不用化妆却能轻而易举夺走全场的目光,令叶清茹更深深感到与她的差距,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段嫣然更美的女人。
宫掖中的乐舞不过如此,兴许是少了外头酒楼里那种自由的氛围,整个登云殿的气氛十分压抑,连乐舞也丧失美感。人们循规蹈矩地饮酒品菜,无人敢在皇后眼皮底下交头接耳,都假装一脸沉醉地欣赏舞蹈。叶清茹装作不经意目光掠过殿上,比之命妇们,皇后更是把不快写在脸上,对歌舞一点兴趣没有,也不品尝菜肴,女官提醒她该祝酒的时候,象征性地拿起酒杯喝几口。
不知道是不是皇宫的每一场宴会都是如此,那实在太无趣了,生活在皇宫的这些女人也太辛苦。叶清茹不由自主地往段嫣然的方向探去,只见她坐姿稍显慵懒,并无拘束之态,一手托腮,另一手把玩酒杯,偶尔抬眼瞄几下舞伎。
如同死水般找不到涟漪的目光遇见了叶清茹入迷的注视,微微动了一下。叶清茹猛然惊醒,仓皇低头。段嫣然已经发现她在看她了,而段嫣然望着她,始终没有将目光移开。为何过去良久,仍能感受到她的注视?叶清茹大着胆子抬起眼帘,段嫣然仍然将目光锁在她身上,叶清茹的心里头开始慌乱,是不是方才无礼的举动触怒了她?从段嫣然的眼神里,猜不出是什么情绪,其实,根本找不到情绪。
叶清茹对杨渐源说了登云殿上的事,现在她能坐在这牛车里,都值得庆幸。杨渐源问:“你盯着她做什么?”叶清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知不觉……是否我将她惹恼了?会不会有麻烦?”叶清茹关切地问出自己的担忧。杨渐源想了下:“应该不是。”段嫣然会生气?他想象不出来。杨渐源笑着说:“也许她也觉得你太美,不知不觉看傻了。”叶清茹一拳捶在他手臂上:“你还嘲笑我。”
杨渐源并没有说出能使她安心的话,但在牛车上晃荡了一路,叶清茹的紧张情绪渐渐缓和,此时想到一个问题:“段嫣然从不化妆吗?”
“嗯。”正在发呆的杨渐源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她,然后补充道:“她的脸一涂东西就毁了,过敏,许是五石散吃多了。但服五石散的人那么多,也不见别人如她那样的。”五石散不但会令人上瘾,也会使人皮肤变薄变敏感,但它具有催情的功效。
比起段嫣然,自己算不算很幸运?叶清茹望着黑暗中杨渐源的侧脸,失了神。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叶清茹知道杨渐源的脸就在自己的前面不远处,凝视着她:“累了?”叶清茹点点头,抽出手,一种下意识地要与他保持距离的行为。似乎为了掩饰尴尬,杨渐源突然冒出一句:“不知元茜睡了没有。”
叶清茹随口接道:“她不是一整天都在睡吗?”心里忽然想起了元羲,好多日没有见到他了。元羲初交到二夫人手上还是个婴儿,叶清茹想见儿子都得小心翼翼避开二夫人,一个月都见不上几次。元鹭因为弟弟搬到了西院,来看她的次数也少了。直到有一天元鹭牵着弟弟走到东院,那是元羲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叶清茹喜极而泣。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的元羲,几乎每天都会来找娘和妹妹,她终于可以不必每天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中。
叶清茹格外重视自己的孩子,杨渐源如此认为。可叶清茹不知道除了子女,她还能重视什么。她孤身存活在世上,两个孩子是她仅有的亲人,寄托了她全部的情感。杨渐源?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看法,没有分别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思念,只是理智上,她宁愿从来不认识他。
没有人会喜欢离别,但对于杨渐源,叶清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所谓。只是短暂的分别,只要他还会回来——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渴望他回来。婢女手忙脚乱地在帮杨渐源收拾行装,叶清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杨渐源指挥她们,好像看到了杨渐源在指挥千军万马,这正是他这一次要做的事。
“是否要我去法华寺帮你许愿?”叶清茹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丈夫要出征了,作为妻子好像不应该只这样干看着。依依惜别的话她说不来,也没有什么想对杨渐源说。唯一担忧的是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但杨渐源说不过是藩王反叛,不成气候,很快就会扑灭。
“你会许愿我战死吗?”叶清茹的脸骤然沉了下来,杨渐源赶紧坐在她身边道歉,“我不过开个玩笑,我知道你没有那么狠心。我若死了,你岂不要做寡妇?”
叶清茹冷冷道:“我会改嫁,你无须担心。”
“此言一出,我若不死在战场上,也要被全京城的男人忌恨而死。”婢女听见了都掩口偷笑,唯有叶清茹的表情仍旧很难看。当其他人都被杨渐源逗笑的时候,她就是笑不出来,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杨渐源站了起来,衣袖掩在身后,笑道:“那我去向佛祖许个愿,愿你嫁个好人。”叶清茹照样不搭理他,杨渐源不再多话,继续去收拾行装。
下午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用餐。杨渐源虽是武官,毕竟是头一回上阵打仗,而此次领军的元帅不过比杨渐源年长几岁,同样毫无经验。让完全没有实战经验的年轻武官出战,也足见朝廷在武功方面的捉襟见肘。本朝自开国以来安享太平,前几代君王尚有居安思危的思想,注重武将的选拔、军队的训练,后来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除却西北边境的一小块烽火不断,人们仿佛忘了世上还有战争这回事。
但没有战争并不代表这是一个美好的年代。严格的门阀制度使国家大政始终掌握在世族手里,掌握大权的世族在权力的侵蚀中越来越腐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而将广大老百姓置之不顾,以四大家族为首的世族几乎蛀空了这个国家。六十年前崔氏出身的贤相与英明果敢的皇帝联手锐意改革,归政于主,开科取士,试图从堕落的世族手中挽救这个国家。经过六十几年漫长的坚持,通过科举介入政治的平民在与世族的不断斗争中获得了一定成果,国家政权自然而然地从华而不实的世族之后手里部分转移到了同时具备实力与野心的文人手里。由此重文风气弥重。
一些世族开始有了危机感,他们意识那些士人正在试图架空自己,一旦权力全部为他们所操控,世族的末日就来临。世族与士人之间的斗争在近十年来愈演愈烈,世族开始筹划建立一个新的国家,罢黜士人,恢复从前的制度,重新构建属于世族的天堂。士人入政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世族的垄断,但并未给朝政带来预期的改善,他们和世族一样热衷于争权夺利而不是民生,在与世族互相扯皮的过程中,朝廷越来越无能,皇帝越来越荒唐,给世族的计划提供了可行的时机。恰逢先帝的两位嫡子一年中先后暴毙,引起国中猜测纷纷。一些分布在地方上的世族推举今上的堂兄康王,声称奉太后之命清君侧,挑战皇帝的权威。
二夫人对杨渐源此行的安危很是担心,尽管在她眼里她儿子各方面都很出色,但到目前为止杨渐源所学的武功兵法仍属于纸上谈兵。二夫人没有上过战场,却听说过“纸上谈兵”的典故,领略过说与做的不同,何况战场那样凶险的地方,哪怕杨渐源一再强调康王乌合之众,这场战争根本不具有危险性,二夫人难以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