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嘈杂声惊破了清晨,叶清茹醒得比前几日更早一些。眼球干涩,几乎睁不开。昨夜她害怕得躲在被窝里,一个个默念不知下落的亲人,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睡去。但是睡前、梦中,同样流了许多许多泪。
九月初,大夫人要搬到西院,把东院的主卧腾出来给杨渐源做新房。两位夫人还要亲自挑选东院的婢女。杨家冷清十几年,难得有件喜事,不仅主人,连仆婢们都异常兴奋。听说可以去东院,婢女们一个个跃跃欲试。对那些在府里最下层做粗活的婢女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调到东院去侍奉主人夫妇,比起她们现在的工作轻松了不知多少倍,薪俸高了不知多少倍。
当一块绿牌塞到叶清茹手里的时候,叶清茹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这半个月不止把她的身体累垮了,脑子似乎也累得迟钝了。“这姑娘模样好,扔在外头可惜了,去伺候少爷、少夫人刚好。”叶清茹看了眼面前的大夫人,她衣着素净,脸上有些倦意,并无什么引人注目的特质,但慈眉善目,也令人颇觉亲切。
不一会儿叶清茹手中的绿牌被收走,落选的婢女们走了一批,也有一些人留下来看热闹。叶清茹站在二十二个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年纪不等的女孩之中,管家呵斥着她们排成一队,绕大厅走一周,两位夫人就坐在堂上观看。走完一圈,两个女孩就被喊出队伍,请出了大厅。叶清茹起初还不明所以,这下明白了,刚才是观察她们走路的姿势,走得不好看的,就落选。
接下来,每人斟一杯茶给夫人。
斟茶倒水,本该是各种琐事中最简单的,但到了夫人面前,就不再简单。两位夫人宛如两尊菩萨一样摆在那里,大夫人笑脸盈盈看着你,二夫人下巴神情淡漠,对这群年轻的女孩,无疑是巨大的压力。第一位姑娘就败在了倒茶的时候,因手抖得厉害将茶水泼在了桌面。
十一个排在叶清茹前面的人,只有六个过了这一关。喊到叶清茹的时候,她木然地走上去,向两位夫人行礼问候,从袖中伸出手来拎起茶壶的把柄,慢慢倾泻杯中,茶水至八分满,将茶壶轻轻放回桌面。
“你可学过茶道?”始终注视着每一个女孩的大夫人问。尽管不是在展示茶艺,她倒茶的姿势,颇像学过茶道。府中婢女懂得此道的不是没有,不过多是供职夫人身边之后学会的,偶尔有两个入府前就学过的。
长期劳累的叶清茹最近比较迟钝,从她被点到名字走出来时大夫人就察觉到,她同时看得出来,这个女孩是太累了,因此并不影响她在夫人心中的得分。叶清茹的反应慢了半拍:“是。”她也是今年刚刚开始学习,不甚精通,不过作为一个婢女,修养足够了。叶清茹并不是有意识地作出这种动作,完全因为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听见管家喊自己倒茶,躯干自动作出了反应。
大夫人露出一抹微笑,和前面不同的微笑:“还会什么?”
叶清茹思索着大夫人的问题,她具体指的是什么?过了半晌,回答:“会弹筝。”
“认字吗?”大夫人接着问,叶清茹木然点点头。此时,二夫人也侧目视来,大夫人连问了三个问题,看来十分中意这个女孩。懂茶道、会弹筝、能识字,这个丫鬟,有些不一般。二夫人打量着她,虽然憔悴些、稚嫩些,犹可看出是个小美人儿。若不是稍嫌小了,这个女孩,渐源兴许会喜欢,二夫人托腮苦思,发髻上的金叶子明晃晃闪着光。
大夫人向二夫人投来咨询的目光,二夫人略一笑,未置可否。二夫人不当场反驳,已经是她们之间难得的默契。管家令叶清茹退下,换下一个女孩。
东院房屋还很新,婢女们把东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用的器具帐幔依然都是旧的,新的都已经准备好,但是要到临婚礼前才换上。比起二夫人,大夫人更加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寡妇,没有多余的彩衣华服,没有几件张扬艳丽的首饰,南阁楼上供奉着佛龛,也随大夫人搬到西院去了。叶清茹打扫南阁的时候发现一尊旧的菩萨像,便搬回了自己住的柴房摆在小木桌上,如此一来,夜里好像有了佛光庇佑,胆子也大些。
身为男子且常年不着家门的杨渐源,比起大夫人竟然多出许多用品。小厮们把他的用品装箱扛过来后,叶清茹就开始和大家一起忙着分门别类地放好。因为只有两个人识字,整理书房的任务便落到了她们头上,而书籍,叶清茹自认为整理起来是最累人的。
叶清茹吃了晚饭过来继续收拾,和她一起的女孩便出去吃饭。杨渐源的书不少,看过的却不多,除了兵书,其它各类书籍几乎是没翻动过。一只放了不少画卷的书箱已经被打开,叶清茹不以为杨渐源是擅画的人,取出一卷画,一幅意境超然的《山居图》,落款被小篆印章代替,只看出一个“赵”字。第二幅画,赫然是一位绝色佳丽,不知是画家想象还是真有其人,纸上没有女子的姓名,落款处写了“童嗣儒”三字。这个名字,也有几分耳熟。
“此女名段嫣然,画像虽好,尚不及她的十分之一。”叶清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杨渐源,顿时脑子里冒出了有关童嗣儒的传闻,他应该也是哥哥和杨渐源他们的狐朋狗友之一,因此杨渐源才认得这个女人。
杨渐源取过她手中画像,眼中满是思慕。从画像上移开目光,盯住叶清茹一会儿,忽然道:“不过再等两年,你未必会输她几分。”叶清茹一怔,似乎没听清他刚刚说了什么,脸颊竟已经烫了起来。不行,不可以脸红,不然又要被他讽刺挖苦。果然,杨渐源得意地嬉笑:“我同你客气两句,你还当了真。段嫣然是不世出的美女,要赶上她,你还是重新投胎去吧。”
叶清茹的脸更红了,是气的,对,是气的!强忍着把画抢下来朝他脸上砸去的冲动,蹲下来默默捡书。杨渐源握画卷负手身后,弯下腰恰好贴在她耳边:“不要恃才外露,我伯母是弹劾你爹的石御史的姐妹。”
叶清茹瞥他一眼:“让她告诉石御史,来把我捉了去,不是正好吗?”声音古怪,带着哭腔。她虽然忍得下,方才杨渐源那番羞辱,实在令她难受至极。
杨渐源夸张地瞪大眼睛:“那我岂不要负上窝藏之罪?”叶清茹冷笑,埋首整理图书。杨渐源穿过乱糟糟的房间,到窗边的卧椅躺了下来。深秋季节,窗户紧闭,卧椅上没有被子,连垫子都还没铺上。叶清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给他搬床锦被,忽然听他道:“你望着我做什么?”
没有即刻回答,她只是反问:“你冷吗?躺在此处容易着凉,少爷要睡,还请卧室去吧。”
“清茹,”他喊出自己的名,反而让叶清茹觉得格外别扭,“听你兄长讲,你很会照顾人。”是,叶清茹从来都是爹娘孝顺的好女儿,哥哥体贴的好妹妹。爹爹晚睡了她会给他送夜宵,会给患风湿的娘捶腿,哥哥在外头闯祸她又会帮哥哥遮掩,无论爹娘还是两位兄长,都对她万分宠爱。她良久不吱声,杨渐源怕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吩咐道:“替我取一床被褥来。”
他和叶清茹的二哥是朋友,不算特别亲密,但时常在一起玩乐,有些交情。石御史弹劾叶尚书与藩王过从甚密,皇帝连夜下诏捉拿叶家。本没有人要叶家老小的命,可是叶尚书不知从何处先知道了消息,居然引火**。他和禁军赶到叶家,叶家夫妇和他们的次子早已被烧成一堆碳,叶家长男、长媳烧成重伤,叶清茹的长兄拖了两日后去世。
在叶家马厩发现叶清茹的时候,他内心挣扎了一番,决定放走她,看在那个已经化成一堆焦炭的昔日友人份上。他时常听到这位兄长说起自家妹妹,可惜他对叶清茹并无什么印象,发现藏在马厩里的姑娘时,对她的身份也只是猜测。不管叶家干了什么,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总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放了她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