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夫人的衣橱里又添置了多件新衣裳,连她们也沾了夫人的光,每人得了两套新衣服。换上叶清茹刚为她熏好的衣裳到西院去了的梅夫人,脱下的衣裳随意被搁在衣架子上,清茹走过去将衣服拉平。
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梅夫人怀孕后,就不再用以前的香了,现在熏衣服的香料都是二夫人特意请来照料梅夫人的仆妇特意调制的,淡雅芬芳,静心宁神,挥之不散,说是她家的祖传秘方,对孕妇很有好处。叶清茹格外喜欢这种香气,或许得益于这香,原本炽热得无法入睡的夏夜,她的睡眠较以前安稳了许多。
梅夫人衣服的旁边,放着另一件罩衫,靛青底色,线条交错织出一个个菱形,菱形中央各自绽放着一朵小小的菊花图纹。这件是杨渐源的衣服,并且他不常穿,想到杨渐源已然出门去了,叶清茹提醒着自己明早要将这件衣服送洗。
他的衣服上原本熏的什么香已经完全闻不出来,现在只有在这间室内沾染的香气。杨渐源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叶清茹惊吓得退了一步,前面不过只有她方才摸到的衣服,原来是幻觉。
“我为何偏偏带你回来?”先是在被禁军包围的叶府放走了她,又是在她几乎饿死街头的时候将她带回了杨家,叶清茹也思考过怀疑过杨渐源这么做的原因,最后她还是归因于杨渐源偶发的善心。母亲告诉她,世界上总是好人多,二哥却告诉她,男人对陌生女人从来不会抱什么好心思。她从前相信阅历丰富的母亲,如今明白,原来,二哥才是对的。不,连二哥都知道的道理,母亲岂会不知?只是那时候的她太小,很多东西不适于同她讲。
现在,该怎么办呢?一定要在杨渐源下一次回来前想出办法,他一定会继续纠缠她。杨渐源是这个家的主人,只要她还在杨家,就处在杨渐源的掌控之下,她不知道迄今为止杨渐源给予她宽容度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杨渐源随时可以逼迫她就范,而且她无从拒绝。
“夫人……”摇着宫扇的梅夫人抬头,清风徐来,吹动垂在她耳畔的珍珠。叶清茹顿了一下,小声道:“夫人,奴婢有一个请求。”梅夫人含笑:“说。何时对我这样客气起来?”
“夫人对奴婢这么好,奴婢真想一辈子侍候夫人。”谁会希望一辈子侍候别人?但再别无选择的情况之下,遇到梅夫人这样的主人,无疑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奴婢有奴婢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可能留在杨家一辈子。奴婢想跟夫人求个许可,放奴婢出府。”
梅夫人愕然:“可是在府中,遭受了什么委屈?”用力摇摇头。梅夫人道:“少爷说起过,清茹你是孤儿。如今你却对我说要出府去,你有什么亲人可以投奔吗?还是你另有谋生之道了?”见叶清茹沉默,梅夫人叹了口气,劝说:“你生活尚无着落,我若果真允了你出府,怎么放心?清茹,是工作太辛苦,还是有人欺侮了你?莫要害怕,说出来。”
“没有,”叶清茹摇头否认:“夫人、少爷都很好,奴婢也没有受欺侮。奴婢只是觉得,厌了,想换换生活方式。”
梅夫人握住她双手:“说的倒是,这府里的生活,未免乏味。我准你多出去走走,小蕊她们都有家人走动,我自来到杨家,就不曾见你要求出府过。困在笼子久了,鸟儿也会受不了。没有亲人可以探望,踏踏青、逛逛街也好,就不要再将自己闷在家里头。过段日子,你再做决定。”
过再久有些事实也不会改变的。叶清茹不想与梅夫人强拗:“谢夫人。”
京城里最著名的水粉铺子有两家,分别称作“施铺”、“李铺”,杨家几位夫人的胭脂水粉固定向施铺购进,每三月都有专人送到府上供夫人挑选,梅夫人摊派给叶清茹一个购置胭脂水粉的任务,只是为了让她出门走动走动。
叶清茹这样一个不施粉黛的少女,走进施铺里,根本不足以引起注意,一个人在柜台前转了又转,许久竟不见有人来接待她。“公子,这边是本店这个月新到的货,公子随意挑选。”叶清茹循声望去,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站在胭脂柜台前,一盒一盒挑选颜色。虽然为妻子或恋人甚至母亲购买化妆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店里就他与僮仆两名男性,很难不叫人注目。
男子手拿一只胭脂盒向这边走了过来。叶清茹正要给他让道,男子恰好抬头望见了她。不知为何,他脸上竟有惊喜之色,叶清茹也为他那奇怪的神情停住脚步:“满堂脂光粉艳,不想还有如此天然清丽的人物。其实丽质天成,何用胭脂水粉来涂抹呢?”
他应是认得自己的,叶清茹直觉如此。眼前的男子高瘦,肤色雪白,因为天热之故,雪白中泛着粉红,皮肤上薄薄沾着一层汗。若论相貌,应该说是罕有的俊美,只是过分瘦弱的身体,显出不健康的体态。叶清茹不欲与陌生人多作攀谈,绕开了去。
“这个好。前次段嫣然段夫人派人来采买,正是选中的这一款。”卖粉的小姑娘不遗余力地在向顾客推荐,段嫣然是京城流行时尚的风向标,各家做衣服的、鞋子的,卖首饰的、脂粉的,无不以段嫣然喜欢、段嫣然用过为宣传,妇女们一方面对段嫣然的家妓身份嗤之以鼻,一方面对段嫣然引起的狂潮趋之若鹜。这时响起了方才那个男子的声音:“段嫣然?怎么我听说,她从不化妆的呢?”卖粉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尴尬地笑笑。
叶清茹回头,不知道为何男子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同样认识段嫣然,应该和杨渐源也认识吧。段嫣然从不化妆?叶清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那些名满京城的美女,哪一个不是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其实丽质天成,何用胭脂水粉来涂抹呢?”耳畔重又响起男子刚刚说过的这句话,这时反倒品出了一丝味道。段嫣然,莫非就是他口中那个“丽质天成”的人物?
发觉她还在那里站着,男子走了过来:“姑娘。”他好像没什么话要说,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叶清茹。叶清茹想要走开,却又盈盈施了一礼,不曾开口。似乎责怪她太冷淡,男子略有不满地挑眉,依旧以和善的口吻问:“姑娘是杨家使女,今日怎么得空来这施铺呢?”
他知道她是杨家使女——“你是杨公子的友人?”
“正是。”他笑笑,叶清茹留意到他眉间似乎有一股总也打不开的愁结:“姑娘兴许不记得,去年杨公子的婚宴上——”确实不记得,那日婚宴上那么多人,没几个她认得的。“不记得不要紧,在下姓童。”
童嗣儒。叶清茹想起了这个名字,猜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人,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对方似乎也不打算将身份表明。童嗣儒继续说道:“姑娘那时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眼中耳畔。今日得在此相遇,不知是否上天垂怜……”杨渐源说童嗣儒想买她的事,现在看起来倒是真的,这个人未免殷勤太过。“可好?”
“不好。”叶清茹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可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她时时刻刻都记着二哥的教诲,男人对陌生女人不会抱什么好心思,杨渐源如此,眼前的童嗣儒更加不会安着好心。
他并没有为她不假辞色的拒绝感到难堪或生气,骤然沉默下来。半晌,却见他笑了起来:“杨公子说的,原来不假。”叶清茹疑问:“他说什么?”“他说,清茹姑娘是块难啃的骨头。”这个比喻,真是不雅,叶清茹一下觉得自己掉价好多。童嗣儒又道:“我倒不以为然。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要吃下一个女人,岂会有吃不到的道理?不过若学他那样,恐怕再给他十年,也摸不到边。从前,我倒不知道他是个有耐性的人。”
耐性?杨渐源是个很没耐性的人,叶清茹认识他之初是这么认为的。如今,有什么不同吗?“不过,在下也可以很有耐性呢。”叶清茹态度过于冷淡,童嗣儒不想自讨没趣,简短作别道:“既然姑娘不方便,在下只好遵从姑娘的意愿。改日再邀,希望姑娘赏脸。”
“清茹不过是个婢女,哪里有宴饮玩耍的兴致?纵有这样的心,也无空闲。”
“婢女?”童嗣儒的笑意耐人寻味,叶清茹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了追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