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在清鹂依依不舍的眼神下,蕙兰跟着大部队出发了。一行人除了家里人,沈氏和喜儿随行,另外就是几位师爷和镖师伙计们。
陈思勇早已安排妥当,船只和船公都在前面的一处河边等着,那里流速慢,适合停靠。搬上箱笼后,众人便一一登船。陈思勇把王管事叫到一边嘱咐道,“白守业若老实些,可以把他放出来。若他耍什么心思,尽管拘了便是,咱们的行李都在船上,不容有失。”
王管事慎重答应了,让陈思勇不要担心,自己一定恪尽职守。陈思勇又对吴镖头道,“船只安全便请吴兄多多费心,待我回来再好生喝上一杯!”
吴镖头看了眼低头搬箱笼的儿子,含笑道,“二爷放心,这几****是滴酒不沾的。六子跟您一道去,若有什么不妥当处只管骂他便是,不用客气!”
陈思勇道,“六子什么品行我还不晓得,最最妥帖不过的!好了,你们也回去罢。”陈思勇得到两人的保证,便踏上了一只乌篷船,对送行的人挥了挥手。
船公一撑竹篙,小船便悠悠的荡进河里。蕙兰和伯母上了最大的那艘船,因为船尾有外人,喜儿一早便取了张暗海绿的棉布帘子挂在后方。赵氏坐在乌篷里,蕙兰则坐在靠外一些的地方,瞧着外面的景色。
喜儿麻利的收拾着,一边对蕙兰笑盈盈道,“多亏了姑娘提点,叫婢子寻出布帘和坐垫,不然这船上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无。”
蕙兰正打量着这艘船,明显比旁边的船大了很多,船身较宽,顶上的棚子虽说也是黑色的,却高大了许多。她回头对着赵氏微笑道,“昨天见船上实在简陋这才多了句嘴,兰儿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却教王妈妈忙到半夜。”
昨天蕙兰见到来来去去都是这种类似乌篷船时着实失望了好一阵,本来在她的印象中,乘上一艇敞篷船,在凉爽的秋风中观赏风景,吃吃喝喝,这才叫美事一件呢。后来转念一想也就不那么郁闷了,毕竟条件有限,随遇而安才是该有的心态。自己总说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事啊!
这席话说的喜儿心里很熨帖,赵氏见此笑着打趣道,“兰儿越发懂事了。”
欣月坐了这么久的大船,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现在换成了小船,挥舞着小手就要往外扑。奶娘并没有随行,沈氏见喜儿忙着收拾,犹豫了下还是道,“要不我陪着月姐儿看看风景?”
得到赵氏允许后,沈氏便俯身对欣月柔声道,“好月姐儿,你且莫乱动,我抱着你看外头可好?”欣月眨巴了两下眼睛,她这些日子天天见沈氏,自然不陌生,乖乖点头让沈氏伸出胳膊环住自己。蕙兰翻出点心盒,用帕子包了些脆枣递过去,“乖囡囡,给你吃。”月姐儿高兴接了,继续瞪大眼睛看外面,河水潺潺声不绝于耳。
船头没人,外面的状况自然一览无余。行了有一些时候,那个叫梅埂的小集市渐渐被抛在后面,路上的景色也逐渐翠绿一片。蕙兰听见前面船上老爹正和那个艄公说着什么。
陈思勇对艄公道,“我亦是走了不少地方,头回见着长蛟帮的做派,这可是贵地一贯习俗?”
那艄公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脸皮紫红,他见陈思勇也和其他人一样穿裋褐戴武巾,以为是大户人家请来的护卫,便爽朗一笑,“客人有所不知,长蛟帮端的是严明公正,说起它,谁不竖个大拇指道声好?”声音很大,蕙兰不由竖起耳朵认真听起来。
陈思勇更有兴趣了,他笑着道,“是吗?还请老哥与我仔细说道一二。”
艄公想是干惯了撑船的活计,他一边撑篙一边说话,依旧中气十足,“我们梅埂因紧挨着九华山,有那不耐坐车的香客都愿意停靠在此,雇了一二船只沿途而上,既不颠簸,还能赏景。因此集上的船家越来越多,早两年没长蛟帮的时候,怕是不止二百家哩!集上大半人家都以撑船为生,也算靠山吃山了。”
陈思勇见他停了下来,也不插话,继续含笑听着。
艄公话音一转,“人一多,自是容易生事。大家都想赚钞养家,抢客结仇的事体便没断过,景况就有些乱了。外地的客人还不晓得,过来被粗莽汉子一惊吓,却是再不走水路,慢慢的,梅埂的坏名声也传了出去。”
蕙兰听得默然,生存不易啊,她基本可以料到接下来的情况:客源猛降,船家本就是些卖苦力人,可以说,那就是他们的养家活命之本,虽然明知这样是饮鸩止渴,仍旧要死命争夺不多的香客。就像前世的菜农,见什么菜价高就种什么菜,往往等到成熟后才发现市场饱和,自家的菜不是贱卖就是烂在地里,连本钱也收不回来。菜农好歹只是亏一年,而那些船公则是关系着一生的家当,亏不起的。这小船看起来简单,造价着实不低,保养也是个大花销。
那位艄公说起前些年的事,心下也有些恻然,语调转为低沉,“客人越发稀少,外面都传言我们梅埂人为了一二小钱便反目成仇,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难处?从别地迁来的艄公还好说,收拾了箱笼回乡,好歹还有条活路。我们这些本地的船家真真是难过,做了一辈子,若是离了这门行当,还能做什么?”
蕙兰知道他并没有说完,那些迁来的艄公肯定是少数,因为这个时代对搬家的事极为慎重,大多数人都是一个地方住了一辈子。更多的恐怕是梅埂本地人闻见钱味,一窝蜂的转行吧?她轻轻扯起嘴角,这几条船里肯定有自己想的那类人,所以那位艄公才会避而不言。
陈思勇听得叹气,“唉,我只看到如今梅埂的兴旺,哪料到当初竟是如此曲折。”
艄公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客人是不知道,那时候工价已是低到了一日二十文,将够老小嚼用罢了,积蓄却是莫想了。唉,真是作孽……”觉得自己总说些丧气话也不好,那艄公又道,“还好任员外心怀慈悲,遣人出面收拾了这摊杂乱事。任家小公子的确有手段,先派人挨家挨户的讲明道理,然后把船只都登记造册,又使人沿岸严密把守,只要客人要上船,都需经了蛟龙帮。工钱明码标价,虽要从中抽头,日子也比前些年好过多了,毕竟人家也要发工钱不是?如今大家都习惯了帮里的安排,先前心存疑虑的艄公也进来了,连县父母大人也夸赞过哩!”
陈思勇已经明白了,他从前是恒安镖局的当家,所以对这类事情很是敏感。他又问道,“那如今所有船家都归了蛟龙帮管辖?”
那艄公道,“客人说笑了,总有那起子不安好心的小人,还道我们是被人所挟,才忙不迭给帮里说好话哩!”
陈思勇很感兴趣的问道,“那那些人如今在哪里谋生?”
艄公嗤之以鼻,“都是些没家小的浪荡子,弃了船整日闲逛。任小员外好心要买他们的船,他们还放言叫虫蚁蛀了也不卖,真是不识抬举!”
见陈思勇满脸思索,艄公连忙为那位任小员外辩解,“客人且听我一言,看是不是这个理。若是放了那几人继续拉客,岂不是又坏了行情,这局面来之不易,任小员外说了,长蛟帮的大门一直开着,只要他们回心转意,便添了那几人的名字。哼,他们可不是什么好角色,先是仗着蛮力把客人抢到自家船上,走到半途再敲诈,我们梅埂的名声都是被这些人搞坏的!”
陈思勇恍然大悟,“竟是这样!”
“可不是哩!”那艄公谈性很浓,继续道,“这来往的都是诚心拜佛的香客,他们的行径不但坏了咱们梅埂的名声,连山上的寺院也被连累了。所以任小员外此举可说是人心所向,方丈也曾遣人来道谢,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哩!”
就这么且行且语,船上的人或是闲谈,或是听艄公说沿路风景,不知不觉便到了正午时分。那艄公左右看了看,对后面扬声道,“今日有些慢了,大家加把劲,早些到端彭村打尖!”
他应该是领头人物,话一落下,几个艄公齐齐道,“好咧!”
几个妇孺也不好受,大中午的日头火辣辣顶在头上,虽说隔着篷子,也能感觉到上方灼热的温度,好在河面上总吹来阵阵凉风,时光才不那么难捱。欣月已是昏沉沉睡过去了,赵氏爱怜的看着她道,“这一路不知担了多少心,好在月姐儿争气,没叫我这做娘的担心。”
喜儿给她递来一杯豆蔻熟水,一边道,“月姐儿有老爷和奶奶的福气罩着,自然能保得一路平安。”
她的话音未落,蕙兰惊喜的声音传来,“终于到了!”几个人闻声往外看去,只见远处隐隐约约现出房屋的模样,依着山势逐渐排开,河边似乎有座草棚,白布幌子随风飘动,看不清上方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