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正好,蕙兰低头穿针引线,随口问沈妈妈道,“新来的妈妈丫鬟可还得用?”
沈妈妈答道,“其实我哪里要人服侍了,没的叫人笑话。那些姐姐妈妈都是极好的,我回了院子都无事做,只枯坐度日罢了。”
蕙兰其实也就随口问问,谅谁在亲眼见了寻桂和李妈妈的下场后,也会陪着小心伺候沈妈妈了吧?清鹂在一旁笑着道,“婢子倒是听了一件离奇事,姑娘要不要听?”
蕙兰道,“说来听听。”
清鹂捋了捋头发道,“那个寻桂的丫头被发到浣衣房,倒生了不少事。”蕙兰一听是那丫头的事,兴趣一下子淡了,不过也没有打断清鹂的话。只听清鹂继续道,“本来她是咱们应天府人,卖身契上也是这般写的。突然像是变了个人,突然不说话了,如今张口便是一口顺溜的官话,还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自己叫什么名!婢子听说她被罚去浣衣房时挨了板子,或许因此受了刺激人已经疯癫了吧!”
蕙兰心里一颤,轻轻搁下杯子道,“她只是换了口音?前事还记得吗?”
清鹂摇了摇头道,“俱不记得了,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整日也不做活儿,只管发呆。妈妈们看不过眼,把她关在柴房里了,说让她好生反省反省。若她依旧这般模样,便会禀告太太了罢。”说完见蕙兰陷入沉思,疑惑道,“姑娘,你怎么了?”
蕙兰回过神来笑了一笑道,“无事,我只是听着怪有趣的,一个人怎能突然就换了口音呢。”
清鹂答道,“婢子这就不知了,或许是跟过一个北京的牙婆,因此学的?”她浑不知自己爆了个多大的料,说完又拉着沈妈妈打听起路上的事。沈妈妈因为前夫的缘故,对江湖上的事情知道不少,便也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知给她。
蕙兰这边静静思索着,寻桂这个人自己接触不深,唯一的印象就是欺负了沈妈妈,不守本分。不过若仔细论起来,她也是听信了谣言,认为沈妈妈不是个正经女人。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去看一看她,蕙兰现在已经没有最开始“认亲”的执着了,只是要这丫头果然与自己来自一个时代,能帮还是帮一把的好,穿来为奴为婢,想来任何一个现代人都受不了吧!
有了这个心事,蕙兰和她们在一起便有些心不在焉,她抬头看了看窗外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祖母那边罢,清鹂不必陪着了,与妈妈一道继续收拾,别忘了把我那个匣子放好。”
蕙兰说的是那个装各种礼物的匣子,清鹂听了笑道,“婢子晓得了,一定细细收好。”吩咐了清鹂她便站起身和沈妈妈道别,独自一人走出了院子。
打着伞走在路上,她拦住一个路上丫鬟道,“这位姐姐,浣衣房怎么走?”
那丫鬟本来正在行礼,听小主人问话,连忙答道,“沿着这条路走到头,然后左拐便是了。院里有许多竹竿晾着衣裳,极显眼的。”
蕙兰道,“多谢姐姐。”丫鬟又道,“姑娘需不需婢子领路?婢子对路径还算熟悉。”
蕙兰摇头道,“不必了,我就是随便问问。”说完也不往浣衣房的方向走去,留下那丫鬟暗自纳闷。
蕙兰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了,自然不会这么冒冒失失便跑去和寻桂搭话。且不论人品什么的,光是如今两人的身份问题,就是一个尴尬事。只是想到自己没几天就要走了,蕙兰摇了摇头暗自叹息,“本来事就多,现在又添了这么一件,还是早早解决了心里踏实。”转身还是往浣衣房的方向行去。
路上越来越僻静,在树荫下一路行来,偶尔见着几个怀里抱着包裹的丫鬟仆妇来来去去,她们不停问好,蕙兰不停微笑点头,脸都快僵硬了。终于来到浣衣房的大门,这里也有一个守门的仆妇,她见了蕙兰的打扮,虽没见过,也从岁数上猜到是二老爷的长女。她迎上来笑着道,“姑娘是头回过来罢,老奴怠慢了。”
蕙兰笑了一笑任她行完礼,这才道,“这里便是浣衣房吗?”
那仆妇见蕙兰如此说话,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急忙答道,“此间正是浣衣房。姑娘,外头炎热,进去避避日头罢!”
蕙兰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劳烦您请管事的妈妈出来一趟,我有事情问她。”
对方应言而去,蕙兰四下看了看,走到一处柳荫下立定,等着管事娘子出来。不一会儿一个身穿深蓝衣裳的妇人走了出来,而看门的仆妇正对她说些什么。见到门口没人,那妇人正要询问,忽然看见了蕙兰的身影,忙堆了笑急步过来道,“姑娘可是稀客,快请进来坐下歇歇脚罢!”
蕙兰也微笑着答道,“我马上便回去了,今日来是有些小事想问问妈妈。”
管事娘子答道,“姑娘尽管问,只要是老奴知道的,绝无半点隐瞒!”
蕙兰便不再客气,直接问道,“我听说那个叫寻桂的丫头调到了妈妈手下,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管事娘子有些捉摸不定蕙兰的心思,她小心答道,“看着像是有些疯癫,有时又和常人没什么两样,老奴也说不准了。”
蕙兰见她实在圆滑,便道,“妈妈不必有什么顾忌,我听了些寻桂的事情,颇觉好奇。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怎能突然换了性子,还望妈妈替我解了这道困惑。”
管事娘子听她只是好奇,心想孩子家家也是难免,便笑着道,“此事说来也奇,那寻桂因犯了错被太太发到我这里,来时已是挨了二十多下木杖。奴婢见她可怜,特意清理了间空房把她搬进去,还翻出许多上好的金疮药……”
蕙兰自动略过对方表功的话语,从她长长的叙述中,也明白了寻桂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那丫头是从一周前突然变了性子的,她挨了一顿打躺在床上,平时也没什么人照看。一天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口音就变了,说的话大家都听不懂(几百年的代沟啊,哪能随便就听懂了),整天四下乱窜对什么都好奇。当妈妈们见她好的差不多开始给她派活儿时,她便开始闹起来,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妈妈们顾忌她身上刚好,也只是骂过几句罢了。前天这位管家娘子见她竟然往外跑,干脆就给关了小黑屋,至于什么时候给老太太禀告,就看寻桂能不能悔改了。
蕙兰问道,“她平日都做些什么?”
管事娘子想了一想道,“奴婢这却不知了,她说话我们全听不懂,大伙儿都有事做,也没人注意这些。”蕙兰听了便道,“我去看看她罢,说起来,她也是年幼无知,受了这遭劫难也该懂得些事体了。”
管家娘子自然不敢违拗,她领着蕙兰来到院里,里面是一个大大的平地,一伙仆妇正蹲在井边搓洗衣物,见她们进来都停下盯着。
“都停了做什么,好生干活儿!”管事娘子全没了方才的谦卑,气势十足的吼了一句,又回过头来笑道,“姑娘里边请,路上滑当心些。”
蕙兰小心避过水坑,跟着管事娘子进了下一重院子,里面仍然是一堆洗衣裳的人。她注意到她们手里的衣料更华贵些,想必快到了下人们的住处了。
管家娘子带着她绕过回廊,来到一间屋子的门口停下,她冲着那头的一个仆妇叫道,“方家的,你过来一下!”然后对蕙兰解释道,“姑娘千金贵体,莫叫她丫头冲撞了去,她有时发起癫来可是不要命的。”
开了门,蕙兰朝里面望去,屋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蕙兰随着两位妈妈的脚步走了进去,眯了眯眼方才见到了屋里的情形。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旁边还有一只少只脚的木凳歪靠在墙上。床上躺了一个人,脸朝着里面。
管事娘子走到床边一边推她一边道,“寻桂,别睡了,快醒醒。”
寻桂迷迷糊糊的哼哼了两声,接着突然就跳了起来,她看见身边的几个人,奇怪道,“叫我干啥?”
管事娘子见人醒了,也没听她说话,转身对蕙兰道,“姑娘,您千万小心着些。”
蕙兰笑了笑没答话,走上前对寻桂道,“你可还认得我?”
寻桂见一个小女孩过来和自己说话,打量了一下老实道,“不认识,你是谁?”管事妈妈在一旁呵斥道,“这般无礼,还不快给姑娘磕头认错!”
蕙兰见她不似作伪,便冲管事妈妈摆了摆手继续道,“你也是忘性大,若不是你对妈妈无礼,哪里能到这般境地?”见寻桂一副迷惑的样子,想起她可能听不懂自己说话,便回忆着普通话缓缓道,“你身子可养好了?”
寻桂听蕙兰突然变了口音,闪着星星眼兴奋道,“你会说普通话……官话啊!”蕙兰笑着点了点头道,“伯父常说,我也在一旁学了一言半句。对了,你怎么突然变了口音?”
管事妈妈见蕙兰对寻桂似乎颇为优待,便不再多言,与方家的媳妇站在一旁等着。
寻桂转了转眼珠子叹道,“我也不知道,脑子混混沌沌的,只知道自己什么都忘了。”蕙兰听后暗笑,若无其事道,“你也是个命苦的,这样罢,你先好好养着。我去与祖母她老人家说一说,给你调换个地方。只望你经了这一回磨难,不要再轻信流言,凡事都有个主见才是。”说完又对管事妈妈吩咐道,“她重伤初愈,妈妈还请看顾着些,先别派活儿给她了。”
管事妈妈哪里会不答应?反正少了一个丫头也不会耽误了活计,她连连应道,“姑娘说的是。”
寻桂这几天被管事妈妈骂惨了,见她竟对一个小女孩唯唯诺诺,有些明白眼前的人估计是个小姐,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我之前犯了什么错?还有你叫……请问怎么称呼?”
蕙兰微微一笑,“我叫蕙兰,你唤我兰姑娘便是了。你先前犯的错已是受了惩戒,家里从来宽待下人,并不会盯着你的错处不放的。”
管事妈妈在一旁赔笑道,“这丫头忘了前事,甚么规矩也不晓得了,姑娘莫要见怪。”蕙兰看了依旧迷糊的寻桂一眼,轻声道,“不碍事,规矩教一教便会了。”
亲眼见到了寻桂,蕙兰已经确定她是穿越人,只从那句脱口而出的“你也会说普通话”就可以看出来了。她实在没有想到在这么个情形下见到一个同乡,其实她也很好奇对方是怎么过来的,来的时候是什么年代?只是在不了解对方人品的情况下,她实在不敢轻易表露身份。先把她放在陈周身边吧,让他多多照顾些,待到自己再回来时,应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