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一家人坐一起吃饭时,外头仆妇进来道,“太爷太太,南京那头来人了,在外边候着呢。”
陈老太爷与老太太对视一眼,老太爷道,“这么早?”
老太太道,“想必昨天太晚,在镖局那边歇了一宿。先叫那人进来罢!”
仆妇应声而去,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中年仆役,青衣小帽,躬身进来了。
老太爷问道,“可是你家太爷遣你来的?所为何事?”
那仆役躬身答道,“回太爷话,小人程信,是我家三老爷的随侍。我们奶奶与姑娘昨天到了句容,已在恒安镖局住下了,因看着时候太晚,不敢冒昧打扰。说一会儿便来拜见众位亲戚长辈。”
“你辛苦了。”老太太微笑道,“替我给三奶奶带个话,就说不着急,待她们休息好了再来也不迟。”
中年仆役答道,“谢太爷太太关心,小人定会将话带到。”
他退下后,一伙人依旧无言吃饭,待到饭毕喝茶时,老太爷继续道,“我记得倩丫头许了婆家,她娘怎还带着她四处走动?浑没个体统!”
老太太笑道,“只是中意,还没正式定下呢!”转而忧虑道,“也不知她们是为何而来,年还没过完哩……”
赵氏在一旁插言道,“媳妇听人说,京里言官们已是闹翻天了,因今上迟迟不归之事,那折子如流水般送过来,偏偏只若石沉大海一般,全无反应罢了。今上做事随性,先前更有入室抢女的传闻,想是这个缘故,三嫂这才带着莲倩避难来了。”
蕙兰见祖母很震惊,知道她对此事不知情。心里有些诧异,伯母也没说天天出去应酬,怎么消息就这么灵通,连朝廷的事都知道,看来举人娘子这个称号真不是白给的!
老太爷说话了,“咱们小门小户,那些大事也全不相干。前天我亲自去姚家庄走了一遭,见那块地还算中看,打算把它买下来。”
老太太忙问道,“可是姚医生荐的那块?”
老太爷答道,“正是!地也肥,水渠也是现成的,不买下确是说不过去。”
老太太又道,“只是姚医生也说这地有些纠纷,双方都告官了,到时惹上麻烦怎了?”
老太爷抚须笑道,“要在以前我万不会动心,沾上官事,说不定肉没吃到,反坏了家当。只是如今不同了,源儿谋了个举人,咱们陈家在县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官面上的面子谁不给?”
见自家相公如此说,老太太也不好再劝,她想了想还是道,“就算如此,还是须得谨慎些,平白让人抓到把柄,对源儿前途可不好。”
老太爷点了点头道,“如今投靠咱们家的农户也有三十来家了,手里的土地不算少。只是那块地足有五百亩,牵扯的又不是什么叛国谋逆的大事。虽说无事不进衙,咱们正正当当花钱买地,旁人也不至于故意刁难。上回宴客,项县令不也来道贺了么。”
祖父离开后,伯母又开口了,“既有客人来,媳妇下去吩咐一下。”
老太太点头表示同意,“嗯,对了,你记得吩咐厨下,好生备些饭菜。”
赵氏自然点头答应,蕙兰见机对祖母问道,“祖母,方才祖父说的那块地有纠纷,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正斜靠在靠垫上捻佛珠,招招手示意她过去。蕙兰拉着文秀乖乖过去了,她才缓缓道,“那片地本是姚家庄一户大族所有,族里出了不孝子,把地契偷偷卖给一个外乡人,然后携款私逃了。那家族长也是无能,一些生人成日在自家地里转悠,偏偏一无所查。待到春耕时才发觉自家土地易了主。他得知之后自是不依,一纸诉状便告了官,说那个外乡人骗了自家子弟偷出地契,还把人害死了。那人本是买了地准备雇人耕种的,本钱既已投出,怎会轻易还了去?”见祖母有些口干,蕙兰忙端了茶过来,递到祖母手里。
老太太啜饮了一口,放下茶盏继续讲道,“当初替双方作保的是一个光棍,得了好处早跑得没了影。卖方与中人俱都不见,这场官司其实就是各自扯皮罢了。那个外乡人说,偷出地契一事太过荒唐,况且他们连日在田间查看寻访,姚家竟无一人察觉么?那姚家族长辩道,居于深宅大院,冬日里谁会无事四处乱转?再说他既安心买地,怎还一直拿的白契,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老太太突然停下来,对蕙兰道,“兰儿你说,这事后来是个什么结果?”
蕙兰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祖母一问,心想故事还不能白听,原来还有问答题。略微想了一想,她答道,“祖父既然想买这块地,想必是有人扛不住了,毕竟县衙可不是随便就能进的。”
老太太点头微笑道,“猜得不错。那陈家族长应该存了拖延的心思,就这么僵持了将近一年,两边都花销了不少银子,倒是便宜了那伙书吏皂役。眼见上官明年开春就来考核,王大人也打算尽快结案以免影响了考核。姚家族长应是得了消息,判给自己绝无可能,便与那外乡人议定照原价买回,打算撤了状子。这般与衙里的人说了,王大人听了却不依,若这么销了案,他定要背个无能的名声。”
蕙兰接口道,“是不是姚家族长不得已,这才托了人四处寻访,看有没有人能买下这块地,等过了风声他再买回来?”
老太太摇头道,“买回自不必想,他姚家只是个普通地主人家,族中连个撑门户的秀才也无。能出面买地的人,哪个不是富贵人家?他这回出了这么大丑,耕地又要回无望,只求能将那外乡人赶出去,以免旁人耻笑罢了。”
蕙兰叹息道,“说起来还是怪他自己,偏要打官司,如今搞得全县皆闻,倒是得不偿失了。”
老太太又喝了口茶,继续道,“所以说家和万事兴,他家出了这么个不孝子,想不破财也是不行的。如今你祖父想买这块地,虽然咱们家也算有些身家,比起一些大族还是不如的。若是与他们苦苦相争,反倒失了和气。”眼睛看向陈梁和陈栋。
蕙兰一记马屁拍上,“还是祖母想的周全,兰儿就想不到这层关系。”
老太太笑着点她的脑袋道,“你呀,小小年纪便这么精怪,长大了还不知成什么样呢!”看看天色不早了,转过头对文秀笑道,“陪了我这老婆子半天,秀儿该无聊了吧?”
文秀在一旁早听呆了,她见老太太问自己,赶紧答道,“秀儿听得有些糊涂了,倒不似兰妹妹这般明白。”
老太太笑道,“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只是少有人与你这般谈事罢了。”
等到赵氏回来时,老太太注意到她脸色很不好,蜡黄蜡黄的,“这是怎么了,早晨不还好好的么?”
赵氏摇头,“媳妇也不晓得,想是受了凉罢!”话没说完,急忙捂嘴往门口而去,“呕……”吐上了。
蕙兰见老太太眼睛一亮,听着外面的呕吐声,也不由得一乐,要真是伯母怀孕,那家里就要添丁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偷偷觑了眼春姨娘的神色,见她脸色平静,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一直没有怀孕。
赵氏进来后,在老太太追问下,终于含羞道,“本来早上想与母亲说,只是来了客人,便想往后压一压。”然后急急补充,“还不知是与不是呢!”
“是!怎么不是!”老太太高兴的合不拢嘴,“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正说着,守在外头的仆妇进来了,她行了一礼道,“老太太,客人们已是到院门口了。”
老太太笑道,“她们来了,咱们出去迎一迎!”众人齐齐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蕙兰和文秀拉着手,同大家一起走出门外,来人已是到了院中了。
打头是一位穿着杏色家常褙子的妇人,她先一步走到老太太跟前道,“叔母一向可好?镖局事忙,久未前来拜访,还望叔母宽待我不敬之罪。”她就是当初陪蕙兰去金家的金氏,脸上略有倦色,不过精神还好。
老太太笑呵呵道,“我岂是不通情理之人?你初搬来,事情肯定极多,再者你不是常遣人送些小物件么,哪里有什么不敬之罪!”
旁边一身官绿锦缎衣裳的王氏也上前道,“侄媳妇见过叔母,您老人家身体还好?”
老太太也微笑道,“身子骨还过得去。昨日刚到,也不说好生歇一歇,可都安顿好了?”
那妇人答道,“有大嫂在,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后面两个半大女孩也上前见礼,“晴儿、倩儿见过二祖母,您老人家万安!”
轮到蕙兰和文秀了,她们先上前对金氏道,“大伯母好!”又对王氏行礼道,“三伯母好!”“三叔母好!”
两人纷纷点头微笑,蕙兰她们又对两位姐姐行礼问好。一一问候完毕,老太太这才道,“快进屋歇着吧,别冻着孩子们。”
进了屋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众人纷纷解下披风手套。金氏未语先笑,“秀儿在这儿可还懂事,没有烦着叔母吧?”
老太太看了一眼文秀,微笑道,“自打兰儿有秀儿陪伴,我不知省了多少心,须得好生感谢她才是,况且她也是个乖巧孩子。”
金氏又道,“没让叔母烦心就好!这回皇上来巡,虽说倩儿不得不避上一些时候,好处也不是没有。一则晴儿在这边也没个伴,倩儿来了自可一同耍子。再则镖局的买卖更见兴隆,那些个携妻带女躲避他处的,都要来雇上一二个伙计,图个安心。”
王氏插嘴道,“可不是哩,我昨天到的,只一晚上,便没见大哥有个空闲时候,大嫂也是。买卖自是重要,你们也别忙坏了身子啊。”
金氏含笑道,“哪像你说的那般,叫叔母听了,还以为我做的什么大事呢!”转而对老太太道,“不过是我不成器,打理事务没个条理罢了。”王氏低了头,嘴角露出嘲讽之色。
老太太道,“你的手段我自是晓得的,你也不必自谦。你叔父总爱去你们那儿,没给你们添麻烦罢?”
金氏赶紧道,“叔母说哪里话!我们年轻识浅,亏得有叔父坐镇,这才有了主心骨。再者初来诸事不熟,若不是叔父时时提点,老爷他早不知错了多少回了。”
老太太问道,“我常听栋儿提起翔儿与谦儿两兄弟,他们怎没一道过来?”
金氏笑容更盛,“去上学了,听闻那位西席可是博学之士,他们也算沾了梁哥儿周哥儿的光了!”继而又对王氏道,“弟妹既已亲至,也不说将醇儿一道带过来,虽说咱们家以武立业,叫孩子们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王氏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他向来调皮,就是静坐一刻钟也不成,叫他来了也是白费,还是别麻烦叔父叔母了。再说也不知道要住多久,时间长了他一定要吵闹,他可是一刻也离不得杏姨娘。”
金氏轻轻撇了撇嘴,也不与她争辩,回头继续与老太太说笑。王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发作不得。
午饭时候,因为事前嘱咐厨房预备,十来个人竟摆了满满两大桌。四个女孩子自然坐在一起,一直在一旁的薇晴和莲倩也过来坐下。
薇晴对文秀微笑道,“秀妹妹还好,许久不见你,还怪想的。”
文秀也欢喜的笑了,她用力点了点头道,“妹妹很好,劳晴姐姐挂心了。”
莲倩径自挑椅子坐了,对薇晴道,“姐姐坐下再说吧,什么事非急在这一会子。”
薇晴听了也不恼怒,只淡淡笑道,“方才妹妹还说自己早间吃多了,怎么这么快又饿了?”
莲倩撇嘴道,“我哪里是饿了,只是饭间谈话实在无礼,妹妹只是提醒姐姐罢了。”
薇晴收了笑,对她道,“妹妹可曾见到桌上有一盏一碟?规矩是没错的,只是妹妹用错了地方。”
要是早一刻钟,桌上还能见些果盘茶盘之类,偏偏这会儿已经撤光了。莲倩看了看一干二净的桌面,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蕙兰从头至尾看到了这个场面,猜想大伯母和三伯母关系肯定不好,不然两个姐姐也不是小孩了,不至于为点小事这么针锋相对。
薇晴复又转头对文秀微笑道,“早听说妹妹来二祖母家作客了,偏偏也不过来看看我,可是将我都抛在脑后了?”
文秀也笑了,“姐姐可是说中了,这些日子可一点儿也没想起姐姐来。”
薇晴略略挑了挑眉,对蕙兰道,“秀妹妹倒也爱说笑了,二祖母她老人家可真会调教人。”
蕙兰也笑道,“晴姐姐怎不说是我的功劳?”
薇晴笑了,“兰妹妹倒是不羞,原来妹妹也是个活泼人呢!”
莲倩在一旁接口问道,“兰妹妹是不是还在练拳?我们家的女孩里你可是独一份了。”
蕙兰笑着客气道,“祖母说我身子弱,想着强身健体罢了,打得也不成样子。”
莲倩轻笑,“上回祖父庆寿,妹妹打的那套拳,我爹爹回去可夸了半天呢!说妹妹巾帼不让须眉,把家里的男孩全给比下去了。”
薇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对莲倩道,“上菜了,妹妹噤声罢。”
蕙兰也明白莲倩的话不妥当,笑了笑没有再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