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是这天出发,两车队一前一后抵达陈家庄,除了表姑一家,两房人来得比上回还齐整些。
陈家族长对他们的到来很是重视,吩咐庄客和族人把庄里又打扫了一遍,因为陈瑥陈荣两兄弟离家早,从前的老屋早已破败不堪,这两月整修还是没来得及,所以蕙兰他们依旧借住族长家,待得祭祖完毕各自离开。
连送灶王都是男人家的事,祭祖这等大事更不能女人沾手了,正月初一一大早,妇孺们在祠堂外等候着,待大祖父带了人出来,这事终于完毕。再应景般住一天,初二,两房人家就要各自返家了。
文秀听说蕙兰要走,很是舍不得,晚上她过来找蕙兰,落寞道,“妹妹没住几日,却又要走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面。”
蕙兰知道大房的女孩儿也少,文秀肯定很孤单,“伯父马上要上京城,到时候我求祖母一道来,咱们又能见面啊。”
“真的吗?”文秀的眼睛亮了,随即又低落道,“只是明天妹妹一走,我又是一个人了。”
蕙兰见不得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脱口道,“干脆秀姐姐又去我家作客罢!”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见文秀果然抬起头饱含期待地看着她,蕙兰一阵头大,“我与祖母说说去,只是你母亲会答应吗?”
文秀想起她动辄怒目的母亲,怏怏道,“那还是算了罢,叫母亲晓得,我又得挨骂了。”
蕙兰虽然也知道这件事难办,犹豫许久,还是向祖母开口了。
“文秀?”老太太努力回忆了下,“她前些日子不是来过了吗?”
蕙兰赶紧答道,“就是就是,兰儿和她极是说得来,她听说我们要走了,十分舍不得。现在家里地方也大,让秀姐姐过来作客,兰儿有个玩伴了,也不会打扰了哥哥们功课。”
老太太想了想道,“她倒是个文静孩子,罢了,我与你大祖母说说去,她又是庶出,想必可以的。”
蕙兰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就办到了,她还以为自己会先挨顿骂呢。她扎进祖母的怀里撒娇道,“祖母对兰儿最好了,谢谢祖母。”
老太太急得直推她,“当心摔跤!”可惜蕙兰收势不住,被她压倒在床上,老太太干脆搂着孙女笑道,“瞧你这孩子,怎么也改不了这鲁莽性子,吓我好一跳!”
当天下午,老太太果然和嫂嫂提起了这事,“我今日也豁了脸面,跟嫂嫂讨个人儿。”
大太太以为她是看上自己的那个丫鬟,便笑道,“妹妹怎么恁般客气,直说便是,妹妹能看上眼,自是她们的福气。”
老太太看了眼蕙兰道,“你也是晓得的,这丫头是我的心尖儿。我见她和你家文秀玩得来,想请小姑娘一同回去玩几天,作作客。接连相邀,倒是妹妹唐突了。”
大太太一愣,显是没料到对方要的竟是自家姑娘。回头见二儿媳脸色不善,文秀更是神情紧张,随即笑道,“我当是甚么事!”对着那边两人道,“媳妇,秀儿去了你叔母家,你记得回头给她多带些衣裳捎过去!”
被点名的丁氏强笑道,“媳妇晓得了!”她回头对文秀低斥道,“还不快上去谢谢二祖母?”
见文秀举止慌慌张张的,大太太皱眉对丁氏道,“你那么凶作甚么,别把孩子吓着!”
老太太忙打岔道,“不必麻烦了,家里还有许多兰儿的衣裳,也没上过身。她们身量差不多,净穿得了。”
大太太刚要推拒,顿了顿仍旧笑道,“那就劳烦妹妹了。”
文秀见自己真的可以出门了,也忘了身后的嫡母,笑嘻嘻地望着蕙兰。见到她喜悦的笑容,蕙兰也不由得咧嘴笑了。
老太太上了一辆红木雕花漆金马车,蕙兰早就看中这辆华丽的座驾,昨晚便让祖母答应了自己,在众人的注视下,和文秀依次登上车台。
文秀一改怯弱的模样,她环顾四周赞叹道,“这马车真好看,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马车呢!”车内装潢精美,红木雕刻的并蒂莲花雅致万分,也不知是谁送的。
蕙兰见祖母闭目养神,示意她小声些,然后悄悄道,“我也是头回坐,不说别的,就连窗户也比一般马车大一圈!”
文秀也小声道,“从窗口往外看,肯定特别有趣吧?”
蕙兰微笑,“应该是。只不过冬天没什么风景,姐姐若想看尽管看个够。”
文秀高兴道,“好,我定要好生看看,一路看到你们家。”
进句容县城的时候,蕙兰才明白文秀没有开玩笑,她果然看了一路风景,隔着窗纱看得津津有味。一开始自己还陪着她,等到熬不住睡了过去,醒来她还在看。一上午,这孩子就没歇过眼睛。
蕙兰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内疚连累祖母吹了一上午的风沙,窗纱太薄,根本挡不住寒风夹着尘土一个劲儿往车厢钻,她有些懊悔怎么没和文秀单独坐一辆马车,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都到家了,后悔有什么用?
进院的时候,文秀再次感叹,“又看到花园了!”
蕙兰笑道,“姐姐家不是也有园子么?”
文秀想了一想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这园子和我家的很不相同,看上去说不出的舒心。”
蕙兰知道文秀在表达什么,这个花园是前头主人亲自设计监工的,追求自然,园子也带了一份野趣。大祖母家的花园花草不少,追求的是整齐美观,漂亮却失了灵动。
见祖母她们满脸疲态,蕙兰不再多说,对文秀笑道,“秀姐姐快请进吧,以后有的是时候来看。”
老太太的确累着了,抑或是着了风,回家后晚饭也没吃,直接躺到了床上。蕙兰很担心老人家的身体,匆匆扒了两口饭又跑到祖母卧室里。
进屋见夏儿守在床边,蕙兰上前细声道,“夏姐姐去吃点东西吧,我和清鹂守着就行。”
夏儿摇了摇头道,“婢子不饿,还是陪着太太罢。”
蕙兰不再多说,走到床前静静看着祖母。老人家睡得很沉,还有轻轻地呼噜声。身上盖着缎被,露出月白色纻丝睡衣。
蕙兰伸手拉着老太太的手默默低语道,“祖母您千万别有事啊,兰儿还想陪您好久好久呢。”她内心忍不住惶恐起来,这里人的寿命一般也就五十来岁,自己祖母已经五十四了,虽然养尊处优,也架不住年纪在那儿。
见老太太睡得沉,蕙兰放开手回头问夏儿,“药吃过了罢?”
夏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太太是喝过药方睡下的,姚医生说这药有发汗助眠的功效。兰姐儿也不必担忧,明天太太的病情定会好转的。”蕙兰身边有了清鹂,夏儿慢慢便回到了老太太身边,新来的梅香虽然醒事,她总归是新来的,比不上夏儿熟悉祖母的生活习惯。
蕙兰闷闷不乐地回了馨兰院,文秀正等在她屋里。
见她回来,文秀赶紧道,“二祖母怎么样,要不要紧?”
蕙兰没好气道,“你不会自己去看?”
文秀立马红了眼圈,哽咽道,“我知道全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任性,二祖母也不会病倒了。可我不敢去,怕你们骂我,把我送回去……”
见她这般模样,蕙兰闭了嘴。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六岁孩子啊!自己冲她发火算什么事?坐在矮杌上生了会闷气,文秀还在低声哭泣,蕙兰走过去道,“快别哭了秀姐姐,兰儿并没有怪你,只是忧心祖母的病,语气也冲了些。”说完拉着她的手,又道,“看,你也到我们家了,以后我们又能早晚一起玩,多好啊!”
文秀破涕为笑,“嗯!”
安抚好了文秀,蕙兰又对清鹂吩咐道,“去厨房找些点心送到祖母房里,我见夏儿姐姐没顾上吃饭,饿着可不行。你跟她说,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若她也病倒了,谁来照顾老太太?”
清鹂应声去了,眼前无事,蕙兰才觉得疲累起来。她坐到床边,轻轻卸下布鞋,裹脚布已是汗湿了。
文秀看了看四周,一个丫鬟也没有,便问道,“厨房在哪里,我帮妹妹要些洗脚水吧?”
蕙兰皱眉揉着脚答道,“清鹂就快回来了,还是等她去罢!”
正说话间,剪秋进来了。她是老太太新拨给春姨娘打下手的丫鬟,十四岁,陈思勇给她改名为剪秋,也有个秋字,也不知秋儿知道会作何感想。她见屋里就两人也是一愣,问道,“清鹂呢,怎么不见她?”
蕙兰答道,“她去了福瑞院,剪秋姐姐有事吗?”
剪秋听她这么说,忙笑道,“是姨娘命我过来的,说秀姐儿新到,使唤的人肯定不够,我过来兴许能帮些忙。”见蕙兰揉着脚,她又道,“姨娘真说了个准,真是缺个使唤人哩!婢子这就叫小厨房做水,给两位姑娘沐浴。”
蕙兰见她这么热情,也不推辞了,“那就谢谢剪秋姐姐了,还请先帮我们打两盆洗脚水来。”
剪秋笑着回道,“姑娘太客气了,能替姑娘干活是婢子的福气。婢子常想着,哪天要能在姑娘手下做事,那可真是上辈子积了德!”说完深深一福,然后掀开帘子出去了。
蕙兰在心里评价,会说话,会来事,算个称职的贴身丫鬟,如果谨守本分的话。回头见文秀一脸羡慕,笑着打趣道,“姐姐怎不把贴身丫鬟带来?”
文秀听她一说,神色有些黯淡道,“母亲说我还小,让丫鬟惯着反倒坏心性,平日都是我姨娘帮我料理生活。”
蕙兰没想到二伯母这么做得出来,大房家大业大,文秀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真有些过分了。只得安慰道,“二伯母想必有她的道理,再说你好歹有姨娘操持,我就不行了,只有靠着祖母和丫鬟们。”
正说话间,清鹂回来了。见蕙兰扯了裹脚布在床上揉脚,她忙上前道,“好姑娘,脚疼就跟婢子说呀,叫个妈妈传话就是了,快让婢子来吧。”说完便蹲下给蕙兰揉脚,她的按摩手艺已经很高端了,不出几分钟,蕙兰的疲惫感一扫而光。
蕙兰舒服地倚在床头感叹道,“清鹂姐姐就是厉害,金妈妈的本事想必都学到手了吧!”
清鹂低头回道,“姑娘莫要调笑,比起金妈妈,婢子还差得远呢。”
文秀在一旁好奇道,“那位金妈妈是替妹妹裹脚的吗?我听说金家给人裹脚是一绝。”
蕙兰见她感兴趣,便解释道,“那位金妈妈也算是金家的,不过把家安在了句容。手艺应该是不差的,上回金家祖奶奶庆寿,她也去了。”
文秀还要再问,剪秋带了仆妇掀开帘子进来,捧了木盆和铜壶等物。洗脚已毕,文秀回到另一头厢房,各自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