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客居一个多月后,陈家明天启程返乡。
夏儿在收拾箱笼,来的时候只有小小几个包裹,回去时变成三尺长两尺宽高的铜包角樟木箱,里面装满了大祖母和众长辈送的衣饰玩具。
回头见蕙兰出神,夏儿微笑道,“姑娘,昨天外头热闹吗?”
蕙兰扯了扯嘴角,“挺热闹。”
要是冬儿在这儿,早就双眼发光等自己讲路上的见闻了吧!而不是夏儿这样,为了问而问,其实半点好奇也没有。
昨晚蕙兰一直想和冬儿搭上话,至少安慰几句,让她不要一个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只是老太太严防死守,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果,蕙兰无法,数次都怏怏而归。
夏儿一直提着心,见姑娘在太太面前一副娇憨模样,又联想起她那晚的言行,心里佩服的同时也升起一丝异样,服侍得更加尽心。
老太太对着观音菩萨拜了几拜,直起身子看沈妈妈将香插进香炉,香烟袅袅而上。沈妈妈过来扶起她走到圈椅旁边,整了整遍地绣球蓝缎软垫。老太太坐定后轻轻叹息,“细论起来还是我的错,当初若是不由着燕娘,今日也不必这般难做了。”
沈妈妈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那年牙婆领人进来时,过世的二奶奶一眼便看中了秋儿和冬儿,说她们一个生于秋天,一个生于冬天,和春儿夏儿正好凑成“春夏秋冬”,取四季连绵不绝之意。当时老太太笑着应了,过后私底下絮叨好几回,“冬儿眼角的黑痣不是生是非便是主好色,偏偏是燕娘正在兴头上,唉……”
沈妈妈很明白老太太的心思,她一直觉得老二替老大接过了家业,撑起了这一大家子的嚼用,又且成月成月的不在家,所以对张氏格外优容,连她迟迟无子,盼孙心切的太太也没多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因自己的喜好和二儿媳生出罅隙。昔年的心结一朝变成现实,老太太的懊悔可想而知。
沈妈妈端来茶水,坐在矮杌上轻声道,“太太,您也别想太多了,等回了家把那丫头卖得远远的,别人不知,她自然也没脸提做下的腌臜事。您多想想大老爷,十几年苦读换来咱们家今日的体面,哪能叫个丫鬟坏了您的兴!”
“我也是这么想。”老太太啜口碧绿的茶汤,眼睛看向门口,“若急急把她卖了,只怕兰儿便头一个不依。她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心思本就敏感,若钻进牛角尖,哪里教我放心得下。”
沈妈妈仔细辨析着老太太话里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不若便把她配个小厮?虽然看着碍眼些,想来也更稳当。”见老太太并没有露出不悦,她接着补充道,“以后再打发去庄上,日子一长,也就悄无声息过去了……”沈妈妈还待再说,眼角瞥见冬儿进来了,起身轻咳一声,“水呢?”
冬儿惴惴不安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老太太,低声道,“婢子与厨娘要了水后便赶紧回来了,她们说一会便送来。”
“唔,那你就在堂屋等着吧!”沈妈妈吩咐完,冬儿领命退下。
第二天卯正,十辆马车,几十匹形貌迥异的马嘶鸣着,引来早起的路人驻足观望。陈谦自豪地伸出胳膊和陈周介绍,“看见那匹马没?黄色最高眼睛中间有白毛的那匹,是我爹从大同马市买的蒙古马,刚来的时候才这么一丁点。”他用手环了个大大的圆圈,还是感觉不太大,摇了摇头继续道,“反正特别小就是了,我当初还摸过它呢,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它比家里所有的马都跑得快,而且还稳当!”
陈周望着那匹高壮的骏马,目露艳羡,“你经常骑马吗,祖父只带我骑那些温驯的母马。”陈思勇总不在家,老太爷年纪大了,带他去郊外骑马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对比自己还小的陈谦时常骑大马打心眼里羡慕。
“也不是经常啦!”陈谦很不好意思,红了脸道,“爹爹不常在家,偶尔能骑。”
两人本来关系不错,这下更有话题了,在陈谦的强烈要求下,他如愿和陈周上了同一辆马车。这回的旅程只需半天时间,一早出发,中午就能到。蕙兰拒绝了陈谦递来的糕点,等到了陈家庄时没有任何不适,不由大大舒了口气。
老太太也关心孙女的状况,见她精神还好,含笑转头应酬等在庄口的亲戚。
陈家庄并不知道陈思源中举的事,还是二房主动遣人来,说新举人老爷打算带挈家族,不但打算修葺家庙,还要给庄里办族学,请个好先生来教导孩子们学问。这些天内外打扫,预备住处,全庄上下齐动员,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劲头不是一般的足。
族长太太和两位太太同辈,她严肃的面容带了一丝笑意,“可算把姐姐盼来了!”大太太见老太太没说话,知道她给自己尊重,便笑盈盈开口了,“妹妹莫不是怪我把人留久了?”
族长太太道,“哪里哪里,我们这穷乡僻壤自然比不得万紫千红的应天府,只因盼了这许久,激动之下才说错了话,还请姐姐勿怪!”
见她服了软,大太太不再针锋相对,本是为做好事而来,也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老太太假作嗔怪道,“姐姐总是这般小心眼,难道妹妹殷勤盼客竟是错的不成?”说笑间气氛缓和了,一行人往内院而去。
蕙兰跟在后面打量陌生的陈家庄,庄外有高高的土墙,顶部有像房檐一般的建筑,十分美观。刚才从马车上看不觉得,站在平地仰视,差不多有三米高。红漆庄门洞开,庄园很大,一群土坯房后面是高大的瓦房,穿着裋褐布裙的男女在左侧恭谨站立,光脚丫的孩子们也没有跑动,睁大双眼看着衣着光鲜的陈周他们。
族长住的屋子很大,先到各自的客房梳洗换衣,然后便和祖母一道去了堂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陈家一直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所以在饭桌上老太太对主人的殷勤相询,都以点头微笑作为回应。
虽然旅途疲累,也不好吃完饭就离开。女人们拉家常除了讨论服饰针线,再一个话题就是孩子了。陈梁尤其受到了众位女眷的重点照顾,陈栋因为在外院用餐逃过一劫,蕙兰冲着陈周使眼色,示意“算你小子好运”,陈周挑眉一笑。
大约说了两刻钟,本来很陌生的双方再也找不出话题了,族长太太便道,“虽想着和众位至亲多亲近亲近,也不好让人家太过劳累,来日方长,还是先带孩子们下去休息吧,我见谦哥儿眼睛都睁不开了。”
众人纷纷笑了,陈谦偷偷打瞌睡被抓个正着,无措的看向祖母,见她老人家也面露微笑,这才放了心。
应酬是大人的事,蕙兰很有作为小孩子的自觉,在散发着太阳香味的被褥里沉沉入睡,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夏儿见她醒了,过来服侍穿衣,“二少爷和三少爷在外间等姑娘呢!”
三少爷?蕙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呵欠,“他们怎在这里?”陈周等自己不稀奇,陈梁向来坐不住,怎么突然这么有兄妹爱起来?
“婢子不知。”夏儿脸上的笑意泄露了心底的想法,蕙兰转瞬也明白了,他肯定是被中午的经历搞怕了,这才跑到自己这儿躲风头。
穿好衣裳出去,陈周抬头看向蕙兰,“妹妹醒了?快过来!”
两人头挨着头凑在一起,高几上有只白瓷碟,装的某种吃食,他们正吃得不亦乐乎,蕙兰走过去一看,深紫色,乍一看还以为是成串的桑葚。
“这是什么?”蕙兰装傻。
陈梁咧嘴一笑,舌头泛着紫,“葡萄,可甜了!”
她当然知道是葡萄,只是见他们好像八辈子没吃过,有些拿不准家里是否出现过这种水果。伸手捻起一颗放进嘴里,的确甘甜,回味也不错,难怪他们吃这么欢。
夏儿帮着陈梁陈周洗了手,正要过去,沈妈妈过来了。
“姑娘醒了?”她拎着食盒跨过门槛,对他们微笑道,“太太知道两位少爷非得等姑娘醒了才肯吃饭,特意让老奴带了饭食过来,可巧姑娘也醒了,正好一道用餐,可别饿坏肚子。”
陈梁喜笑颜开,“祖母真好!谢谢妈妈!”
沈妈妈微笑,帮着把碗碟摆好,见三个孩子吃得香,叮嘱“多吃些”便离开了。
蕙兰中午没吃好,见熏鱼色泽不错,慢条斯理挑鱼刺品尝起来。
……
第二天,穿戴整齐的众人来到一间屋子前。这就是陈家的祠堂,因为年久失修,木柱上的红漆剥落了许多,显得很破败。男人进屋,女人在外面候着,没多久,祭祖便完成了。
向润珠拉着蕙兰和文秀的手和哥哥弟弟们在庄里闲逛,点评道,“我还是头回来这儿哩,陈家庄真大!”
蕙兰道,“我也是头一回。”两人很有默契的相视一笑,略过和陈家庄一直不来往的敏感话题,在土路上闲闲而行,文秀没说话,四下张望的眼里露出好奇。
“唉,不知不觉一个月,日子过得真快,真舍不得离开妹妹。”娇艳的红唇嘟的老高,向润珠遗憾道。
蕙兰也深有体会,客居的自由时光一去不返,今后想必很难遇上了。表姑姑并不打算去句容作客,等到从陈家庄离开时,也是和润珠的离别之时。这个女孩儿虽然傲气了些,又稍微矜持了点,不过本性善良,从她时时不忘带着腼腆的文秀就能看出来。
“秀妹妹,你想不想去兰妹妹家玩?”润珠突然停下对文秀正色道。
“我?”文秀张口结舌,结巴道,“我、我能去吗?”
见她面露期盼,蕙兰正要搭话,润珠先一步道,“怎么不行!你都到这儿了,怎能不去兰妹妹家看一看?”
文秀先有些迟疑道,“母亲会说我的。”二伯母丁氏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文秀的担心很正常。
润珠不以为然道,“我让娘跟二舅舅说便是了,他同意了,二舅母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的话并不正确,二伯母对庶女的教育方针是少做少说,文秀又在她的管辖之下,只怕当面不说,回去后也免不了一顿训斥。只是……看着文秀闪亮着期待的眸子,劝阻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蕙兰诚挚道,“秀姐姐你就答应了吧,润珠姐姐不能去,你就替她好生看看句容。”
这话深得润珠之心,她欢快的拉着两个妹妹的手道,“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凉风拂过,吹动得发丝微微而动,蕙兰感受着从手里传来的温度,心里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