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徵言想要抬起手,但左手软绵绵的垂着,完全使不上力,她只能用右手拿出火折子,借着火光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顿时,她大脑中一片嗡嗡乱响。
左侧的手、脚已经是烂糊糊一片,渗出丝丝暗红的血迹,混在麻布衣物上,已经看不清到底哪里是血肉,哪里是织物。
颤抖着用完好的右手触碰,从下往上,已经是大片大片的腐烂脓肿。
宁徵言深深地埋下头。
这样的身躯……显然已经残废了……
难以置信的事实,难以接受的现实,她眼中流不出泪,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近似哭泣的破碎音节。
痛,越来越强烈的剧痛不断从麻木中复苏,提醒着残酷的现状。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用右手一点点地抚过自己的面孔,幸好……幸好眼睛还没事,只是有几道细细伤痕。
然而,摸到左边的面颊时,手颓然落下。
厚厚的血糊里布满了疤痕和裂口,不用看也知道,这次不仅仅是残废,而且容貌也毁了。
“无……妨……”
身体的残缺,容貌的损毁都是小事,只要还能够修行,终有一天能够恢复,想到这点,她吃力地握住了腰间的剑,冷冰冰的坚硬触感带来让人安心的感觉。
只要还能够挥剑,世间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更何况,她还有火云锦,还有可供修行的功法,还有……小蛇。
大块粗粝的岩石擦过身躯,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宁徵言回头望去,只见后面的黑暗中若有若无地奔跑着好些黑色的影子,它们彼此发出细微的声响,散发出浓重的腐败气味,正追逐在小蛇身后。
看了几眼,身上疼痒得不得了,宁徵言伸出右手费力找着火云锦,头脑又开始晕眩,身躯缓慢腐烂所带来的衰弱感再次袭来,她不想认输,然而滚烫的身躯却是如此无力,渐渐拉着不甘的意识沉入梦乡。
再次醒来时,右边完好的脸颊似乎被什么轻轻****着,传来阵阵清凉。
宁徵言睁开眼,发现这里已经不是洞穴中,而是在一个药园子里,到处都是被践踏过的药草,被翻出泥土的根须,破破烂烂的砖头瓦块,抬头就可以看到漫天的繁星,深邃的夜空依然是暗红,连带着灿烂的星光也蒙上了不祥的赤色。
这里是聆碧峰。
趴在她肩头上的正是小蛇,它吐出信子,努力地一下一下舔着她的面孔。
“云……泓……”
发现面前一堆药草,宁徵言吃力地伸出手,颤巍巍抚摸小蛇光滑冰冷的鳞片。
“笨蛋!”
受伤的是她,守着她醒来的小蛇却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一口咬在她手上,却没有真正狠咬下去,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救人就救人,居然弄成这个样子,小命都差点没了,你想把我孤零零丢在这凡间?休想!离开云山都是你害的,你得赔!”
“好……”宁徵言心口剧烈地一抽,痛得比身上的伤还厉害,“……我赔!”
如果不是小蛇拼死救她,恐怕现在的她,已经被毒液腐蚀得连骨头都没有了。
在洞穴的时候她看得清楚,小蛇身上多了无数伤口,一点都不比她身上的伤来得轻,它只是仗着精怪天生的能力强撑罢了。
“呸!你就是个笨蛋,怎么赔,怎么赔!”小蛇气得狠了,眼圈都蒙上了一层水汽,瞪着眼珠子叫道,“弄成这样,你怎么赔我!”
“对不起。”
宁徵言深呼吸了几口,总算可以正常说话了,她认认真真地道歉。
“我……我会尽快修炼……”
“你想要自行疗伤?”小蛇别过头去,闷闷地说,“没用的。”
她说:“总要试试,我还得和你一起回云山。”
小蛇不吭声,张口就往自己尾巴咬下去,这次是动真格的,一会就看到伤口处溢出金黄的血液,它忍住痛,把尾巴凑到她面前。
“喝下去。”
宁徵言心里抽痛得更厉害,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她还是默默地低下头,去喝那金色的血。
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浓稠液体刚刚入口,便化作一道暖流,飞快地在体内融开。
腐烂的伤口逐渐愈合了,带来阵阵更加强烈的痛痒感觉。
体内每一处都叫嚣着需要更多的血液,她压抑住这种冲动,放开了尾巴,冲小蛇点点头,问:“现在还出得去吗?”
小蛇满是忧虑地说:“大概不行,地底现在已经被妖魔占据了,开辟了很多巢穴和通道,我好不容易才开出条路……奇怪,那是什么?”
笼罩在暗红夜幕的冥识山中,就在玉京峰那里,突然亮起一道明净的光华,转眼间那光华腾空飞舞,将整座山峰都护在内里,但凡是靠近那光华的妖魔纷纷惨叫着灰飞烟灭。
“一定是他们出手了!”
看到那光华,就像是看到了漫漫长夜中的唯一希望,宁徵言轻声道。
“我们去那边怎么样?那里,应该可以找到生路。”
小蛇想了一阵,点点头道:“也好。”
随后,宁徵言将药草嚼烂后裹在伤口上,撕下衣摆和袖子包扎好,昏昏沉沉的被小蛇托着往玉京峰的方向前去。
途中,她昏迷过去又醒过来好几次,终于到达玉京峰。
玉京峰上。
四年前,宁徵言曾经在妙音那里见过的金红色万劫符文正飘浮在山峰的东南处,环状部分不断吸收着各处一缕缕飘来的黑色气流,那黑气在符文上运行一周,化作了极其精纯的一股半透明气息,从前端那三个尖尖的箭头流泻出来,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天地间。
其余方位分别飘浮着形状各异的十来个符文,同样是一刻不停地吸收黑气,将其转化之后再散发出去。
这些符文之间仿佛有奇特的吸力,令它们彼此牵连,环绕在这玉京峰周围,发出耀眼而温暖的光华。
“想不到这万劫符文竟然可以转化妖魔的气息。”自身是三山八门的高层之一,如今却盘坐在东南方向,牢牢守着那金红色万劫符文的来自清净怀梦林的修士感叹道,“千年前,诸世万劫符文在妖魔手中,不知道收取了多少修士的性命,冥识老祖你能另辟蹊径,将万劫符文改作净化妖魔之气的法器,真是功德无量。”
“哼,功德乃是琅玕楼那群臭酸,伽蓝婆娑和天龙庵那群男女秃驴的说法,你一个玄门道修说这些做什么!”
荒鹤殿的殿主心情很不好,他们这次对付冥识山不成,反而要在妖魔的威胁下被迫和叶晖结盟,怎么想都是吃了大亏。
“哎呀呀,大家都是正经门派出来的,都是对付妖魔的同盟,何必如此计较呢?”
楚无忧笑吟吟地说道。
他现在以真实面目现身,看上去丰神俊朗,宛若神仙中人,却还是那付言笑不忌的脾气,不气死人不肯罢休。
“殿主可是贵喉有恙,不然怎么总是用鼻子出大气呢?山人曾经学得一点点医术,将一头不小心感冒了的狗熊花费半年时间治好,不如殿主让山人试试?”
“你!”荒鹤殿殿主对他怒目而视。
早先那南离十方的事,毕竟是自己这一方理亏,使用阴谋夺走了别人的基业,何况他现在又是冥识老祖的好友,自身修为更是让人看不透,越想越觉得不能发生冲突的殿主只得作罢,却是不再哼哼个不停。
“看来这符文布阵的法子并没有疏漏,山人这便暂时告辞了。”楚无忧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道,“山人那笨徒弟还在这山中呢,虽然无性命之忧,苦头怕是吃了不少。”
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山峰中央,冥识老祖叶晖微微睁开眼。
他知道这是好友在向自己解释离开的原因。
之前用万劫符文布阵的时候,必须要有楚无忧看顾,叶晖才能够放心把守阵的要事交给这些刚刚才翻脸打斗的三山八门的修士,现在阵法已成,如果不出意外,妖魔的祸乱不会再蔓延到外界去,只会逐渐被阵法消磨。
“那是自然,道友请便。”
楚无忧的身影从山峰上消失,不久之后,阵法有些微不稳的痕迹。
“古怪,这是怎么回事?”一直默默用神魂感知那符文的玄空盟盟主忽然说了声,他脸色凝重,“有股力道将符文往下拉扯。”
这句话过后,所有的符文突然在空中顿了顿。
这一停顿仅仅是极其短暂,还不到万分之一刻的时间,却足以扰乱整个阵法,坐镇中央的叶晖闷哼了声,唇边溢出丝丝血迹,周边的各位修士比他稍微好一点,但也是气息紊乱,神魂震荡。
叶晖并没有多言,径直运转功法,强行压制住越来越跃动不安的众多符文。
“你……”蓬山那修士突然睁开眼,惊异地问了句,却是欲言又止。
作为同一个门派的修士,他自然认得出叶晖所用的功法乃是强行激发功体,对自身伤害极大,然而看到眼前这个情况,他也只能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但,他的努力注定是徒劳。
底下的黑气突然浓郁了十倍百倍,宛若幽冥的黄泉之水般涌上来,东南方向的金红色符文第一个失去了光辉,从空中坠落下去,清净怀梦林的那位修士顿时脸色灰败,没了气息。
第二个、第三个……
三山八门的众多修士就这样一个个无声无息地陨落,千百年苦修化为乌有,而在山峰之下,刚刚赶到的宁徵言恰好从又一轮昏迷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到高空中那些符文落下的景象。
山峰,裂开了。
没有轰鸣声响,没有惊天动地的崩塌。
只不过是一股几乎凝为实体的黑气从山峰底部飞快地窜出来,所遇到的岩石山林统统被消融,变成了同样的黑气缭绕,直耸入云的玉京峰就这样被分成好几块,徐徐往四周倒下去,周围地面不断拱起,生出无数又长又深的裂缝。
从赤明峰猛然飞出一道黑影,掠过数百里山林,与十多个万劫符文一同急剧往地底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