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隆隆,安邑有雨。
多年以后,对于中平二年的那一场春雨,那场春雨中发生的命案,以及那场命案引发的人伦惨剧,历经多年战乱幸存下来的老人们依然记忆犹新。无论多了多久,人们谈起这样的豪门秘闻来,总是津津乐道,兴趣盎然。
一个小人物,掀开了河东煊赫百年的卫家分崩离析的序幕。
而这场传奇的主角之一,此时正想一条死狗一般,奄奄一息的躺在道边的污泥里,仿佛随时都会眼下最后一口气,唯有眼眸中的一点神采,宛如鬼火,寒栗逼人,带着无穷的怨恨,迟迟不肯闭上。他的右臂被利刃斜斜的削断,露出惨白瘆人的骨茬,断面处的肌肉在冰冷雨水的冲刷下,仿佛冻肉一般苍白。
随着体温的下降,他获救的希望愈发渺茫,却仍紧要着牙,用仅存的一条手臂,向道路中央爬去。
由于下雨的缘故,路上经过的行人很少,那人却仍不肯放弃最后一丝生机,深陷的眼窝中,两道希冀的目光极力想看清烟雨朦胧中的来路。
或许上天也被他惊人的求生意志感动,本来绝对不可能有人出行的糟糕日子里,路上竟然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
他的眸子蓦地一下子亮了起来,干瘪苍白的嘴唇微微开阖,却绝望的发现由于太过虚弱竟然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军侯,这里有个人!”
听到这个声音,重伤垂死的那人如闻天籁,极力睁开沉重的眼睑,向来人看去。
朦胧的视线中,几个模糊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强行凝聚已经有些涣散模糊的视线,才看清眼前那人是个碧眼黄须的胡人汉子。
来者正是胡车儿,他行色匆匆,仿佛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办,目光只是在那具残破的身躯上略略扫过,无视了对方哀求的目光,转身向那个惊呼的军士笑骂道:“叫个屁啊,没见过死人吗?太守大人还在城里等着俺,要是误了事,老子扒了你的皮。”
“救我~”伤者终于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但是对方只是回头淡淡的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和快死的活人。
那人不知从哪里积蓄出一点力气,独臂奋力支撑起残躯,仰头向前,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命力一同吼出一般,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乃河东卫氏弃奴,对董太守有大用。”
胡车儿愕然回头,却只看到那人颓然倒地,昏死在一堆烂泥之中,生死不知。
……
暴雨倾盆如注,街上渺无人迹。
这场雨下得突然,本来生意就很好的董家酒肆中挤满了避雨的行人。在这样阴冷潮湿的日子里,三五好友,甚至是因为这场不期而遇的暴雨而刚刚结识的陌生人围着温暖的小火炉,饮着热气腾腾的醇酒,没有比这更好的享受了。
“生意不错啊!”
当垆卖酒的胡姬美眸一错,见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笑容和煦的清秀少年,不由一喜,笑颜如花的嗔怪道:“你怎么才来,今天可都客满了。”
清秀少年闻言一愣,惊讶的扫了那胡姬一眼,道:“怎么是你,铃兰呢?”
那胡姬本来还是喜滋滋的满面笑容,听到他这话顿时脸色一沉,不高兴的说道:“怎么,刘大爷眼里只有你的铃兰姐姐吗?”
来者正是刘聪,闻言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讪讪的说道:“哪里呀,我见到姐姐也甚是欢喜呢!”
那胡姬神色稍缓,哼道:“算你小子有良心。”
胡姬小心的左右望了望,探过身子低声说道:“铃兰惹恼了卫家三公子,这几日提心吊胆,害怕极了,一直说要离开回西域老家去。昨天也没跟董大郎说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董大郎还骂骂咧咧的呢!”
“是吗?”刘聪听到熟识的铃兰离开,心中也颇有些失落,四下环顾,看到店中的确是人满为患,也没了吃酒的心思,无奈的说道:“既然客满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那胡姬见他脸上失望之色,不知怎地有些心疼,脱口而出道:“也不是没有位子。”
“真的!”刘聪面露喜色,讨好的说道:“我就知道姐姐待我最好了。”
此言一出,一旁的几个胡姬顿时齐齐的冷哼了一声。
看到四周姐妹既羡又妒的目光,那胡姬心中得意,这样嘴甜又俊俏的小郎君怎么不讨人喜欢,只是平时都由铃兰招呼,自己和他说不上几句话,现在听到这美少年讨好的话语,她心中颇有几分得意,一把拉住正在逐个作揖讨好的刘聪,喜滋滋的说道:“别怕她们,跟我来!”
“走吧!”刘聪向身后招呼一声,那胡姬顿时看到后面还跟着一名魁梧的黑脸壮汉和一位神情婉约的清丽少女。
“一起的?”胡姬目光掠过黑脸壮汉,在那清丽少女脸上打量了一番,转身向刘聪问道。
“嗯!”刘聪点点头,笑着望向那胡姬。
胡姬抿了抿红艳的嘴唇,神色有些委屈的在前面带着路。
“等等!”几人刚走了几步,就被后面一人喊住。
胡姬回头一看,顿时有些头疼,强笑道:“这位客官,不知有什么吩咐?”
那人白白胖胖,面容和善,衣衫华贵却又是方便出行的款式,一看就是一个出门在外的商人。
胖富商极是和善,即使是对着酒肆中侍奉的胡姬这样身份低贱的人也很是客气,轻声细语的笑道:“我比这位小兄弟先来,若他有座,我也应当有一席之地啊。”
明明是胡姬的做法厚此薄彼,有些不妥,他却说得很是客气,这份涵养已是非常了得。而且他可以压低声音,显然是不想惊动其他等候的客人,片刻之间,考虑得如此周详,倒是让刘聪有些另眼相看了。
胡姬面露难色,刚犹豫片刻,就见那胖富商清了清嗓子,作色准备大肆声张,忙道:“好好,你也一起来吧。”
来到东厢雅间前,胡姬却犹豫起来,银牙一咬道:“你们在这里等上片刻。”
片刻后,胡姬走了出来,额头大汗淋漓,仿佛刚从什么虎穴蛇窟中险死还生一般,长吁道:“好了,你们可以进去了。”
众人鱼贯而入,刘聪刚要掀开帘子走进去,后腰上就被人掐了一下。他诧异的转过身,对上了一双波光潋滟的美丽蓝眸。
胡姬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姐姐这次可是为你着实冒了会险,你这没良心的以后可要对我好一点。”
不就是帮我和别的客人拼个桌吗?刘聪摸了摸鼻子,有些纳闷。
刘聪刚想说几句好话,胡姬便转身离开,褐色的长发在他脸上扫过,一抹奇异的香气在鼻前萦绕不去,令人心中一跳。
刘聪摇头笑了笑,忽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就见蔡琰一双妙目似有似无的从自己身上掠过。他微微怔了怔,就被身后心急的胖富商挤进门来。
“对不住,对不住!”胖富商连声道歉,忽然眼眸一转,落在了屋内一人的身上。
刘聪沿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得一愣,顿时就明白那胡姬为什么会如此狼狈了。
汉代实行的是分食制,这间不大的隔间里便分别摆着四张食案,三张是空的,唯有临窗的那处坐着人,想必就是定下这处雅间的食客了。
只见那人狮鼻阔口,面容极丑,还被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半边脸,看上去煞气腾腾,气势逼人,在场余下的四个人,个个目光都被他吸引,气场着实强大无比。
那面容凶戾的虬须丑汉显然心情不错,细长眼眸向这边扫了扫,只在周福身上略微停留片刻,主动招呼道:“都坐吧!”
虬须丑汉见多了别人初次见面是被自己的相貌吓住,甚至有胆气稍弱一点的人见到他双腿战战,连路都走不了,没想到进来的这四个人只是微微一愣,便从容落座,这样不同寻常的反应倒是让他有些惊讶。
本来四人之中,只有那个威武雄壮的黑脸武士让他有些在意,至于少年男女和那白胖的富商,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没想到着四人个个不俗,即使是按看上去娇娇怯怯的白衣少女,也只是在他脸上略略看了一样,仿佛对他丑陋凶恶的相貌并不是十分在意,不由让他对这一行人暗暗上了心。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好奇,举杯笑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不知道各位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一般问陌生人姓名,都会先介绍自己,这虬须丑汉反其道而行之,若是一般人当然会显得极为无礼,但是在他说来,反倒显得豪迈爽朗,不拘一格。
刘聪听出他话语中居高临下的意味,微微一笑,并不急着答话。
倒是一旁富商模样的那人抢先答道:“区区姓卫名兹。”
一听他姓卫,一旁四人倒有三个吃了一惊。
虬须丑汉腮边横肉一跳,假笑道:“莫非是河东卫家子弟?”
那卫兹笑着摇摇头,仿佛没有看出对方不加掩饰的敌意一般,道:“在下陈留人士,听到河东有一笔大买卖,特意来看一看。”
“陈留?”虬须丑汉面色缓和下来,思忖片刻,突然变色,起身拱手道:“陈留卫兹?先生莫非是陈留孝廉卫兹卫子许?”
卫兹见虬须丑汉隆重其事的模样,有些讶然,不敢怠慢,也忙起身道:“正是在下。”
虬须丑汉大声笑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某三声有幸,来来,先生当满饮此杯。”
那貌不惊人的胖子竟然是一郡孝廉?卫兹这个名字在刘聪听来颇为陌生,他转头向一旁的周福看去,他的阅历远比自己丰富,想必知道对方的来历。
这一看,顿时让刘聪大吃了一惊,只见周福双目赤红,表情狰狞,死死的盯着那虬须丑汉,仿佛看到生死大仇一样,好在对方的注意力全在卫兹身上,这才没有被发现。
刘聪不动神色的扯了扯他的衣袖,周福这才回过神来,神情瞬间平静了下来。
虬须丑汉无意间瞥见他们俩之间的小动作,扭头看来,笑道:“这才介绍了一个,就引出一位名士来,不知道两位又是姓甚名谁,籍贯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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