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七杀国主桑九爻,正式称帝。
自始皇帝起,天下真主,唯有一帝。
七杀称帝,便与中原不共两立。
孰为君?孰为臣?
乔从嘉寄去国书,质问七杀国已得至宝,为何不依约定议和,却要行此大不敬之事?
七杀国回信说,称帝原因有二:
其一:中原不仁,依约送瓶,却起炮火,平地毁损。唯天命护佑,梓晨放光,淬火不破。故证七杀国有帝运。
其二:七杀国主,命格清奇,英明果敢,四海扬名。更得嬴氏女,始皇血脉,配为佳偶。故证桑九爻有帝运。
大典依足古制、效仿中原礼仪,办得堂皇风光。典礼上麦麦着全凤之衣,立于桑九爻左侧受封;而丁闲着龙凤呈祥的礼服,立于桑九爻右侧受封。
从此桑九爻便是七杀皇帝;麦麦为七杀皇后。
丁闲获得奇怪的封号叫作“嬴云仙妃”。
除了麦麦与丁闲之外,桑九爻的两名有子女的侍妃亦获封为嫔。
称帝一旦完成,丁闲便如那只朝堂上高高摆着的梓晨瓶一般,空积灰尘,并无用处。——近日桑九爻几乎都宿在皇**中——那里有美貌的女奴悦岚。桑九爻对她颇为喜爱,不仅赦免为自由民,还特别赐予了“娘子”的低级封号。
丁闲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住宫室外来来去去的宫女与奴隶身影。
为称帝而新建的恢弘宫殿已经完工,众人都将陆续搬入毫宅居住。这几日正是宫中最为忙碌而混乱的时候;一旦搬入新殿,势必人群拱伺,届时更难私相授受。
沈微行跪坐在她脚下,用牙咬着针在缝一张很厚的毛皮。
学习缝补并不如学沈门六艺那么费力;她非手拙之人,一旦开始研究,进境颇为神速。
“陈静。”
“嗯?”
“好像三日后妙音天王就要离宫了。”她低着头看沈微行,“你真的要跟她走?”
沈微行微笑一笑,“你不舍得我?”
“你会回来吗?”
“如果回得来的话。”
“我这几日好像隐隐约约记起来一些事情了。”丁闲望住一格一格的窗棂。
“哦?”沈微行抬头。
“记得一个簪子,银的,上面有一个风车。不是风车的样子,而是真的风车,银片子做的风车,风一吹,会转。”
“应该毁于炮火之中了。”
丁闲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中原这样的奇巧之物很多,”沈微行柔声安慰,“若有机会,再给你买一支便是。”
“那支簪子是你买给我?”
“不是,是我弟弟。”
“你弟弟是什么人?”
“你丈夫。”
丁闲死死看住沈微行,“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一直瞒着我,现在却又这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沈微行摇摇头,“我从未如现在这般,并无计划,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每一步都可能踏过去便不能回头。丁闲——”她叫她真正的名字。“你为何而活?”
丁闲看疯子一样看住她,“我怎么知道?”
“你曾经对我说,你想要每一刻都过得精彩,永不白白虚度。”沈微行缝好毛皮围脖,起身给丁闲试戴。
丁闲看住镜中那灰绒绒的颜色,心中有个极模糊的人影呼之欲出。
“……大小姐?是不是很多人,叫你大小姐?……还有一位大少爷?丁闲……我叫丁闲……”丁闲喃喃自语,脑中车水马龙,春花竞开。“那位大少爷,就是我的夫君!”
沈微行摇头,“这并不是记忆,只是推理。”
不知为何,胡天九月,竟是轰然一声雷响。
“我为何而活?”丁闲被炸得脑中一痛,伸手按住自己太阳穴。一些极其可怕的记忆不由得自记忆的枯井中浮上来。
“生……?死……?我好像……我溺死过!我是不是溺死过?”
她因恐惧而浑身发抖,“我是人,还是鬼?”
沈微行蹲下来,看了看背后,确认无人会看见,才敢拍了拍丁闲的脸。“你当然是人。别想了,你是有福之人,自有天命照拂。”
“天命是什么?我不懂。”丁闲不甘心地辩驳,“人是不是为了父恩母德而活着?又或者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我什么都没有,哪来的福?”
宫室外暴雨如注。
沈微行皱眉。
“好像不大对。”
“我说的哪句话不对?”
“你说的哪句都没不对,”沈微行尽力敷衍她,精神却被另一件事攫取。“这雨不大对。”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
丁闲跟过去,“下雨怎么会不对?”
“来了七杀国那么久,你见过几次雨天?……这样的暴雨,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候。”
沈微行抬头望天,正有一道紫电劈面而来,吓得丁闲叫了一声,后退了两步。
“……引雷术?”沈微行喃喃道。
古丽咪拉的声音欢快地传了进来,“竟然真的下雨了——娘娘娘娘,快出来看。”
丁闲看了一眼沈微行,转身扬声,“你进来。下雨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的,娘娘。”小姑娘全无心机地跑进来,抓着一片大羊毛毡子顶着雨。“是有两位高人前来拜见皇上,说有通灵彻玄、呼风唤雨之能。皇上命他们求雨,结果真的下雨了咧!”
“什么样的高人?”沈微行脱口问。
古丽咪拉瞪她一眼,跑去丁闲身侧,仰着脸讨好,“是一对夫妇,听说是中原国师的仇敌,叫什么狼的。……哦,对对对,我想起来啦,是贪狼!”
丁闲看看沈微行。
沈微行面色凝住,看不出是喜是忧。
丁闲挥挥手,“你继续去看热闹吧。”她随手塞了一片桌上供贵族食用的肉脯给到小姑娘,“有什么好玩的详情再回来禀报。”
“哎!”古丽咪拉欢天喜地地顶着羊毛毡子又奔了出去。
丁闲走到沈微行身边。“怎么啦?他们也是为你而来的么?你真了不起,这么多人看重你。”
沈微行叹口气。“……算算日子,凝儿应该刚刚生产。”
“凝儿是谁?”
“和你一起在你梦里的那座山上,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女伴。你在小溪中抓了鱼,就交给她料理,红烧或是煮汤什么的。”
丁闲瞪大眼睛,“你说的景象,我好像真有记忆。”
沈微行神色凝重,“丁闲,若有****不在此地,你若是完全恢复记忆,可与皇**中的悦岚联络。”
“岚娘子?”丁闲咬住下唇,“我早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何止她们,连你也是一伙的。”樊妙音的声音冷冷从门外传进来。
沈微行身形一僵。
樊妙音今日未着铠甲,一身七杀女子常服被雨淋得湿透,长发贴住面颊,倒流露出几分昔日“秦红鸾”的优雅风采。
丁闲才不管她穿什么,一副怕狠了的样子,一言不发抱住头缩到角落里坐定。
樊妙音懒得理她,直接杀气凛凛地走去了沈微行面前。
“你或许能猜到你的妹妹妹夫为何而来,却一定猜不到我为何而来。”
“为何而来?”
樊妙音冷笑,“岳诚归顺我朝了。”
“什么!”沈微行如坠冰窟之中,“他是父亲旧部,亦算沈门亲传弟子,怎可能?”
“拜你所赐呀。”樊妙音恶狠狠道,“我部下黄河十二鬼在玉门经营多年,原本已达到微妙平衡;你一出手便杀了五人,导致岳诚蠢蠢欲动。你们走后,他竟集结旧部攻山,想将黄河寨一网打尽,结果却中了重水圈套,折了上千人。他无旨出战,又遭大败,本就是重罪;更兼你一失踪,乔从嘉沈盘俱都心情大坏,岳诚无法回奏,索性来降了七杀国。”
沈微行苦笑,“国运不济,这也能怪在我头上?”
“但有一事却对你,甚至于对我,都大大的不利。”
樊妙音瞟了丁闲一眼。
丁闲即刻闭眼捂耳,表示不听。
“原本天下都以为‘沈微行’在天池镇外坠马吐血而亡;但岳诚投书归降时,附带了一张乔从嘉发给边西所有守将督抚的绘影图形,上面正是你的容貌。”樊妙音语气焦躁,“皇上认出画像上就是他在楼兰见过一面之人,召我入宫,拿着画像问我究竟怎么回事。”
沈微行轻啊了一声。“你如何回复?”
“只能实话实说,告知天池镇外尸首分明的乃是替身,真正的沈微行失踪于天池炮火之中。”
樊妙音伸手掰住她面孔,“如今你的这张脸,已是天大的隐患。一旦被桑九爻认出,细细追查起来,不但丁闲、悦岚,甚至暗中周全你的那些中原细作暗桩——原本都是踏在刀尖上生存;如今眼见就是利刃穿身的下场。再者,桑九爻若生擒下你,沈盘乔从嘉那里,又是一番天大的风波。”
“如此看来,我还是死了算了。”
丁闲吓得睁开眼睛,“千万不要啊。”
见樊妙音瞪过来,赶紧又抱头闭目缩了回去。
樊妙音冷笑了笑,“大小姐若不想活,又有谁拦得住?不过你若还不想死,我们今夜出城便是。”
“今夜?”
“不错。我亲自将你带出城,必定无人敢拦阻。只要你藏到我军营之中,桑九爻自然见不到你,贪狼也找不到你。如此一来,你的安全得以保障,我亦不必担心你为其他高手所获,节外生枝。”
“好。”沈微行答应得毫不犹豫。
樊妙音这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你向来倔强,来七杀国一趟,难得变得如此乖顺。——沈盘若能看见,定会谢我替他教导儿女之功。”
“你不是还有自己的亲生儿女么。”沈微行看住屋外暴雨,“绦儿还那么小,一定很想你。你想念他们么?”
樊妙音坦然笑了一笑,“是大小姐你亲口说的,我留在沈家的儿女会受到最好的教养,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无论按中原礼法还是七杀风俗,女子再怎么身怀六甲受尽苦痛,生下来的那块肉却永远属于夫家,又与我有何关联?——老实告诉你,我从小到大,从没想过为人妻、为人母之事,在沈家的五年,不过是我对自己的一段历练。将来战场相见,你们若愿意,尽可以抱出来作为人质威胁,看看我这个做娘亲的会不会眨一下眼。”
丁闲虽不明就里,听到此段,亦是睁大眼睛肃然起敬。
“你真狠。”她真心诚意地夸赞樊妙音。
“过奖。”樊妙音骄傲地一笑。“沈微行,我说过,我能做到的事,你只能望其项背。莫要与我周旋,乖乖臣服才是你的唯一出路。”
沈微行并未与她争辩,只是抬头看天。
“……雨停了。”
窗外晴空如洗。
一群鸿雁,疾疾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