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严禅师已在佛堂中等候多时。
净严悟道多年,心思澄明,静静端坐一方,浑身气质与佛堂的庄雅极为契合。那深邃的眉目间疏淡一片,仿若入定的面上,神情庄严得毫无瑕疵。
禅师身上,已有了佛气啊。姚儇轻轻瞥了一眼那平和的僧人,她与这净严禅师通信多年,彼此间却还是初次相见。而这一见,果真与预想所差甚少,足见二人通信时的坦诚之心。
不知是否是深夜行来,身披夜露的缘故,少女浑身雾气,那双灵动的眼眸也沉得不见半分生气,整个人隐隐透出些浓重的煞气。她甫一进来,便仿佛将这佛堂的静穆压制住,带出了几分肃杀气势来。
净严口念佛号,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气势,不由睁开微闭的双目,朝着姚儇看了一看,面上闪过一丝悲悯。
“阿弥陀佛,殿下如今可还安好?”
“禅师心中已有答案,何必相问。”
姚儇撩了衣衫下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净严对面的蒲团上。他们中间一条小几,上面摆了一副棋盘。她抬眼看过那一盘黑白棋子,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道:“以棋观心,此举甚好。只是我棋艺太差,禅师可要让我几子。”
净严禅师瞥瞥她,心道,你性情中有帝王之傲,又有叛逆之气,却有一副流于谦和的皮囊,倒教人常常为表象所惑。便是你口中恭谦,心中却只有更倨傲不驯,贫僧何苦来哉,要顺你这表面之意?
他见姚儇不过片刻,便看透她身上种种特点,实在是老道之极。性情对命运的左右力量,净严十分清楚。而这身具帝王之象的少女,若不能抑制住心中的偏激,他日天下必将动荡难安,实在非后人之福。
二人对弈之时,少女思路敏捷清晰,当中却又偶有心血来潮的随性步法,净严则是理所当然的参透全局,温和相逼。
棋局如人生。几番紧要的生死关头,姚儇却是风格大变,大开大合,手下动作越发迅疾,竟慢慢显出洒脱之极的大将风范来。直至对弈到最后,净严心中宽慰已大过原先的忧虑,他不必看那最终的局势,也已知晓,这一局乃是和棋。
虽有些出人意料,但也算在于情理之中。
“禅师是否觉得,我的性情不适合帝王之道?”姚儇直接问道。
“所谓王道,在贫僧眼中只有仁之一字,君仁则天下善,百姓善,世间皆可宁和圣明。殿下本性良善,只是煞气过重,恐非天下之福。”
姚儇知他所指,道:“若要世间昌明隆盛,光是一个仁字,自然不足够实现。禅师知道我心中所愿,想必也是理解我这强世之心的。”
净严沉默不语,片刻之后,默默颔首。这王道之事,他们历年在信中也常有谈论,对此早有定论,此刻便也不再多谈下去。
“对了,禅师想必已经见过随我同来的年轻人,他就是周华容。”
姚儇昔年在信中也曾提及周华容的事,净严禅师当时就说过,这人与姚儇,有同类之感。
“这人身上有才能,我想收了他,可惜啊,这把剑实在太过锋利,不好贸然出手。禅师认为,我该如何呢?”
那个面相正气纯然的年轻人么?他身上深藏的“邪”,却并不比这位公主殿下少啊。
净严静思一会,伸手在凌乱的棋盘上划了一划,姚儇凝目一看,认出那却是个“一”字,心头微动,抬眼看向净严:“禅师的意思是,这人性情顽固,执念很深,一旦认定之事,便难有二心,再不会为外界所动摇么?”
“阿弥陀佛,看来殿下心中早已明了。”
姚儇心中有些失望,却也不再追问。便是净严禅师这般说,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周华容这把锋利之器!
夜色渐浓。稍待片刻后,净严便静静离开佛堂,将那一室空寂,独留给了那前来祭奠生母的少女。
空无一人的佛堂,那静谧仿佛暗示一般,给了姚儇释放情绪的理由。
她跪在佛祖之前,高高地仰首望着那庄严的佛像,还未有意识,面上甚至还未有任何神情变化,那双惯于伪饰坚强的眼眸,便蓦地流下眼泪。
先前在净严禅师面前,她虽表现地十分坦然,却也只能显露三分真实,那深藏于心的阴晦,带了难言的苦楚,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
萧皇后每年的忌辰这日,对她来说,与其说充满伤心与悲哀,毋宁说,是更加充满了痛苦与不甘。
她知道这种情绪很不正常,但叫这从未尝过家人温情滋味的少女,对早早抛下自己的母亲,对企图控制与束缚自己的母亲,仍然能够只有心存爱意,又怎可能?
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她暗自想道,随手拭去面上的潮湿水意,这短暂而强烈的痛哭,于她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真情流露。
泪水已尽,哭泣已止,若有人看到此刻的长公主,一定会大吃一惊。无论是言笑晏晏,抑或桀骜,抑或轻佻,皇朝的长公主永远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就算是受伤,也不会示弱。而此时她却如一个孤独无依的脆弱少女,宛如一块透明的琉璃瓦片,让人生出呵护之心。
也许,段临风之所以愿意宠她到极致,也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这一面吧。
实在很难想象,假如当年的萧皇后性情有她女儿一半的坚强,便不会死于忧郁之症。而在强势母亲抚养下长大的少女,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模样。也许,这娇柔如花的本相,才是她本该享有的命运。
我确实做了违背命运的事啊,母亲。
少女带着几分忏悔,回想着那几乎不存在于记忆里的、面目模糊的温婉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违背您的心愿,忽视您的忧虑……也许您是对的,我不该去争这些权势,但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恨您对我下的禁制,要是恨的话,我也只恨过,您为何在那样早的时候,就选择离开您唯一的女儿,毅然赴往黄泉之途。
就连我的出生,也不能让您坚强起来……皇祖母对我说,我一出生,您就日益憔悴,更加忧伤,您知道我在听到这些话时的绝望么!
平凡人的生活早已不适合我,在您选择抛下我的那一刻起,就只会是这个结果。一切的果,皆有前因,而我,便是母亲您亲手种下的因。
这样的忏悔,以后不会再有了。从今以后,无论未来的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姚儇想到这里,眉目舒展,泛红的眼眸逐渐恢复了精明与锐利。她坦然跪拜佛祖,心中最后一点顾忌也终于散去。
从此以后,这来自亲生母亲的束缚,将不再是压在她心头的沉重禁制。十五岁的少女姚儇,终于除掉了心中最后的不安与顾虑,全心全意地将自己的脆弱,封锁在了这静谧的佛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