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通州,姚儇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北方之城。
虽然此时不过深秋,但凛冬将至,微凉的秋风中飘满了泛黄的枯叶,草木在风中摇曳着干枯的躯壳,一股萧条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预示着接下来将要来临的苍凉之季。
京都乃是南方之城,不说秋季,就连冬日的雪都下得不痛不痒,毛毛雨一般柔和。相比之下,这北方虽然粗犷了些,这明朗干脆的气候反而更符合姚儇的作风。就是实在冷了点啊,她裹着厚厚的衣衫暗暗想道。
他们一行人昨日正午就已到达通州城,转眼已过了快两日,却只在这通州的大街上随处逛着,并未通知那负责接驾的地方官。
姚儇慢悠悠地当前而走,面上一派闲散,正半眯着一双眼眸,目光不停地扫视着两边的店肆,时而打个懒懒的呵欠。
秦衣衣紧紧跟在主子身后,面上是掩不住的迷茫与疑惑。先前在路上,他们几乎没有停歇过一日,主子嘴上即使什么也未说,她也能猜出少女心中的急迫。而等他们一路加速,赶到这通州城了,却又不立即去查案,而是在这大街上闲逛,难道查案与体察民情有什么关系么?她实在是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了。
秦非白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双目只在姚儇身边而动,心中全然戒备。自从那次他将面具摘了下来,秦衣衣手边缺少易容工具,也便随他去了,反正他们这群人中,容貌出众者并不只有他一个,带着面具反而更惹人注目。
自家妹妹的烦恼,他倒是一分也没有。他向来不管这些事,对他来说,保护主子的安危永远是第一位的,至于其他事,他相信主子自有自己的主张,他若插手,添乱的可能更大些。但他也并非没有烦心之事,殷灵如今并不那么黏在他身旁,仿若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变得少言寡语,还与他刻意保持起距离来,这陡然的变化直让秦非白不知所措。
而那凤眼微敛的翩翩君子周华容,自然也一点不急,甚至饶有兴致地在那通州的书肆流连了一会,买了几本通州地方志。
心中清明如周华容,当然很快就明白了这位殿下的用意。每一处的地方官都极为护短,本地就算有什么龌龊,也定然会在姚儇到来之前布置妥当,绝不会露出丝毫破绽。若姚儇直接去了知府衙门,所见所闻,必然是伪饰过的太平,那样没趣的局面,定不会是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公主想要看到的。
他虽是这样想,但当这扮作少年模样的人,又拉着他到处寻美食时,不由也渐渐怀疑起来:这两日,他们看似是微服体察民情,但分明只是去了几家有特色菜式的酒楼饭馆而已,这人不会压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吃之欲吧……
“其林,到了到了,风萧楼到了!”姚儇一改之前懒散模样,双目紧紧盯着那酒楼门前的招牌,几乎是两眼放光般突然精神大振。
她嘴角扬笑,伸手拉了周华容的胳膊,就要往酒楼里走。周华容下意识地觉得这动作过于亲密,但瞥见姚儇身上那件男式衣衫,便也没有挣扎,随着她的动作一齐进了去。
进了酒楼,果然人满为患,姚儇倒一点不急,对那小二说道:“叫你们掌柜的快些出来,就说有人要喝醉神仙!”
那小二一头雾水,他们酒楼里酒水不少,可就是没听说过还有叫醉神仙的酒。他看这几人衣着虽然简单,但周身气度隐隐有些不凡,面貌又极为眼生,便知道不是普通客人,犹豫片刻,还是到后堂传话去了。
那小二去了不过一刻,便有人匆匆而来,对着姚儇几人作揖道:“我家主人正在楼上雅间,请几位随我过去。”
姚儇轻轻一笑:“这混小子,竟然跟我摆起谱来了。”她向秦非白几人点头道:“走吧,既到了他的地盘,不妨让他如意一回,到楼上去坐一坐。”
她这熟稔口气,让众人都是一愣。不说周华容,连秦氏兄妹也不知楼上那人的身份。与长公主交好的那些年轻子弟,此刻都在京都。这通州地处偏僻,又哪来的熟识之人?
待到他们进了雅间,那人一声肉麻兮兮的“儇妹妹”迎面传来,秦衣衣浑身发毛,鸡皮疙瘩几乎掉了一地,她转头与哥哥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瞬间知道了这神秘人物的身份——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堂兄神威王爷的独子,敬毅世子姚羡。
神威王爷既坐镇北境,这通州城自然也在管辖之内。虽然通州偏远,与王府所在之城着实也隔了好几座城池,但姚儇还是写了书信,让姚羡早一步来替自己探探虚实。
姚儇从来不对自己这风流的堂兄手软,当即一掌拍去那就要凑上来的男子面庞,手下不留丝毫客气,打得那人“哎哟”叫了一声,猛地后退一步,一只手捂在面上揉着,神色极是委屈:“妹妹总是对我这般狠心。”
姚儇可不管他如何,径直坐了下来,语气已经有些不耐:“别整天没个正经,让外人看了笑话。”
姚羡此时才看到那随后而入的几人中,有一人容色清雅,面上表情却有些似笑非笑,正拿了一双凤目看着他。
“……周,周夫子?!”
同是皇族子孙,姚羡也曾在皇子学苑呆了好些年,自然做过周华容的学生。而他不仅做过周华容的学生,还是被周华容罚抄过经书的倒霉学生之一,以致他后来很长一阵子都对经书有了阴影。有此渊源,姚羡对这位老师的印象自然深刻得很,光是看着这人锐利的目光,就不由心中一抖,手指也有些隐隐酸痛起来。
“下官见过敬毅世子。”
姚羡表面看似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模样,却是心细如发。周华容不是被贬到流夏那边去了么,怎会跟我这妹妹在一处?况且……他眼眸一转,看向姚儇的目光含了疑问:你不是一向看这人不顺眼么,这么远的路途,竟没有对他动手?
他当然不知姚儇早就对周华容起了杀心,只是未遂罢了。尔后之事又纷乱复杂,姚儇实在懒得向他细细解释,一个冷冷的眼神回过去:你先莫要管这些,我让你查的东西呢?
姚羡便是心中好奇得要命,被姚儇这一警告,只能先压住心头诸多问题,说要紧正事:“通州这地方官做事严密,情报没有探到多少,但其中有一个,妹妹一定有兴趣。”
“哦?你倒是说说看。”
“这通州虽有高僧辈出的寺院慧承寺,向来信徒颇多。可近来慧承寺却十分冷清,好生奇怪,我便猜测是否有什么新教,将那些信徒都抢了去。果不其然,最近通州城正流行一个新教,叫什么和平教的,听说创立不过半年,已经收了几千教徒了。”
姚儇眉间一动,突然想起了那玄明和尚所言的一番话,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和平教显然已经在通州一呼百应,权威之大甚至超过官府,仅此一条,便很不寻常。
她面上若有所思,心中几分警惕,又有几分兴奋。若是这通州之行太过平静,她反而倒要不安了,而这明目张胆的诡异新教,既然在民间名声不小,也总比在暗中射来冷箭的敌人要好对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