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周之尘调任文史阁大学士一职。
入文史阁赴任的那天,有人端坐在场,屏退左右,一室冷清。
那人手捧一卷史录,神情阴晦不明:
“周之尘,那人一生所涉甚多,精彩绝妙,但哪些该写,哪些不该写,你心里须得明白。”
周之尘心中清明一片,深深拜倒在地。
一年后,《圣武女帝传》成书,轰动当世。
同年,文史阁大学士周之尘称病还乡,景熙帝赐其平孝侯爵位,赏银万两。
***
永勋二十一年。
春日晴朗。
石板路边竞相而出的绿草取悦了行人,他们停下脚步,观看这顽强的生命,心中感慨万千。这是方岩镇的人们等待了数载的春,在被杀戮的血腥气笼罩数年之后,一切终于重归平静,仿佛那是一场奇诡的噩梦,一旦醒来就烟消云散。
阳光普照了整个镇子,除了冷寂沉默的沈家大宅。
镇上有些许年事极高的老人,记忆里仍有当年沈氏权势通天的深刻印象,但他们已经不愿讲述那样久远的往事,于是那座宅院也只是人们心中的一处废宅。多数人把它看作是鬼怪作祟之处,充满了晦气,总之万万不愿接近。
所以有一天,当那扇封闭多年的大门忽然发出沉闷的呻吟,路过的一两个行人立时感到毛骨悚然。他们飞快地逃离,没有看到一个少女轻轻地推门而出,年轻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镇上开始流传沈家大宅闹鬼之事。流言甚广,以至于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把那些流言稍一润色,就成了很受欢迎的鬼魅故事:“诸位,今次王某要讲的是沈家大宅之事。沈家原本是个豪门大户,那叫一个有权有势,后来莫名灭门,就不知是何原因了。咱们今天就讲讲沈家大宅里的鬼怪奇事。。。”
说书人讲得兴致勃勃、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无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人静静起身离开,斗篷的帽子遮住面目,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
那人走出酒楼,在石板路上慢慢行走,绕过几条街道,走进了一座冷寂的宅院。
在说书人神乎其神的讲述中,沈家大宅从来都是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各种妖魔出没于此,一到晚间便百鬼齐出,寒气森森。
人们不会知道,若是他们有勇气穿过那道微弱的屏蔽之门,看到的只是一个异常平静的院落。
在这个院落最大的屋子里,一个少女正倚在榻边翻着书。
她神色肃穆,仿佛看的是珍贵古籍,却在看完一本之后立即将书投进身旁的火盆。她身前的书架上已空了大半,其中一些散落在地上,更多的则葬身火中。
“轩辕宫的武功虽有些下作,却不失上乘。”
少女自语道,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中的书投进了火中:
“既是下作,便留不得。”
她似乎正以极为苛刻的标准审视着那些书籍,稍不符合要求便立时毁弃,决不肯迁就丝毫,即使她面对的并不是普通的书籍,而是足以震惊天下的武功秘籍。
“我本欲直接将你们全部付之一炬,却终究还是舍不得。只是我沈家怀璧其罪,竟因此蒙受如此大难。。。”
少女面容沉郁,带着常年独居于室的苍白,她轻轻抚过书架,眼里划过一丝痛惜:
“世人多贪欲,都喜欢抢最好的东西,却不知道香花饰美人,宝剑赠英雄,宝物人人皆可得,并不是人人皆可用啊……”
三日后,沈宅莫名失火,火光冲天,竟烧了一夜。
那座屹立百年的大宅,终成了真正的废墟。
“爹,阿言此一去,再不复返,您——莫要怪我弃祖忘宗。”
少女在风里站着,看着那坟上的香已将燃尽,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
同日,京都皇城。
一大清早,太清苑不似往日宁静无波,竟是一片人仰马翻,忙乱不已。
“小元小初,快把主子那件紫色鎏金的袍子拿出来,千万记得莫要用熏香,主子闻不惯太浓的香气。”
“小欣,你去花园摘几支腊梅,烘好放进主子惯常用的香包,银蓝边的那个,不是金色的。”
“小贵子,准备梳洗用具,主子今日提早一个时辰起身。”
“小东子,即刻去一趟御膳房,主子要吃王御厨做的凤尾酥,不要误了时辰!”
秦衣衣神情紧绷,步履不停,一项项事宜亲自吩咐、检查,待到一切都已就绪,这才稍稍松口气,从身边宫女手边拿过拂尘,拂去身上沾染的尘土之气,轻轻走进了里间。
“主子,该起了。”
她语声清和温柔,动作却毫不留情,倏地从被褥边伸手进去,寻到那人臂下柔软处,动了一动。
“唔,”蒙在被褥里的人终于有所反应,一头青丝探出来,脸上朦朦胧胧,眼睛并未睁开,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慵懒:“衣衣,不许挠我的痒!”
秦衣衣几乎要翻个白眼,他们这位殿下赖床实在严重,偏又油盐不进,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怎么也唤不起来,若不是靠着这一招,她实在无计可施了。
真是的,也没见主子在其他事情上犯难,怎的就这晨起如此愁人。
“昨日又熬夜了?”
少女既已起身,秦衣衣便边替她换去内袍,边说些日常话。
“恩,本是睡下了,有个折子一直想不通,就又起来找了些策论,看了两个时辰。”
姚儇眯着眼,任由秦衣衣替她更衣,浑身懒洋洋的,几乎没了骨头。
“那……今日早膳后,衣衣为主子做一碗冰糖薄荷茶?”
秦衣衣一身医术,尽数用在为姚儇调养身体上,姚儇平日醒神用的冰糖薄荷茶,也是她精心改良后的,加入诸多药材,不致凉性过大。
姚儇颔首,此时双眼才真正睁开,目下虽显疲惫,却带着一股凌厉。
虽则她年纪轻轻,身子却不甚康健,若有熬夜之事,翌日总是会犯困,而她要做许多的事情,并不能允许精神上有些许懈怠。
尤其今日,于姚儇的人生,委实是太过关键的一日。
三年前,她就曾向昭明帝求过旨意,意欲进朝堂旁听历练,却被皇父立时驳回,毫无商议余地。直待到上月末,当今的昭明帝突然下旨,准长公主姚儇“每月初七、十七垂帘于御座旁,谨听朝政,并可抒己政见。”
而今日,正是三月初七,乃是她垂帘听政的第一日。
年仅十五岁、尚未及笈的长公主姚儇,打破本朝“未成年皇嗣不得进入朝堂”的皇家惯例,成为史无前例的首位以未成年之身踏入朝堂的皇嗣,此一事,虽非震惊朝野,却也给天下人传达了一个清晰不过的信号:
倍受昭明帝宠爱的长公主姚儇,既是已故皇后所出的嫡女,又排行皇嗣之首,如今又得以参政议朝堂事,若说这位公主对皇位没有觊觎之意,实在太过牵强。退一步说,就算长公主对皇位并未兴趣,朝堂之中壁垒尚不分明,那些未做选择的大臣中,也自会跳出“有心人”投靠这尊贵皇女,直至助她走上政权夺位的路途。
早膳已毕,姚儇慢慢喝着冰糖薄荷茶,边思量近日户部、礼部的数件事务,倒也无甚紧要之处。她思忖若此,本已经毫无纰漏,足以应对任何情势,心中却忐忑不定,久久不能定神。
十五岁的少女,虽从小在宫中长大,生母萧皇后故去后又由太后亲自抚养,养成了波澜不惊的性子。但参政之事,毕竟不同寻常,饶是姚儇这修炼成精的聪明人,终究不过是个半大少年,有些怯场也很寻常。
“主子,时辰已到,可以走了。”
秦衣衣见姚儇神思不属,俯身在她耳边提醒道。
姚儇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好笑:不过是入朝听政,又不是披挂上阵,我这般拘谨防备,也真是小家子气了!
秦衣衣见自家主子脸色凝重,也不由紧张起来,却是扬声吩咐一句,让皇辇停在太清苑门前,只等姚儇更衣完毕,便可去往凝华殿了。
姚儇却突地璀然一笑,目光也沉稳下来:“衣衣,莫要忘了备好梅花糕,免得政事无聊,本公主在殿中没的消遣。”
秦衣衣见她容色焕发,也便安心了几分,知道主子已克制住一时的软弱情绪,又恢复成那个尊贵无双的皇女仪态,心下想道:若说天下间的同岁少女中,能有比主子更聪明更厉害的,只怕半个也没有。待明年主子成年自立,这天下局势如何变化,必然又是一番惊心动魄。唉,她本不愿旁视这些权势之争,哥哥也不是追名逐利之辈,到时又该如何自处?
她眼见姚儇浑身上下贵不可言,泰然上了皇辇,直到渐行渐远,才长长叹息一声,面上无限忧容。
皇辇慢慢前行,一行一止,皆露威严之气。
姚儇坐在当中,悠然自若。
夙愿得偿,她心中并非没有欣喜,不过情绪内藏,不太显露罢了。
不管父皇真正的态度到底如何,既让她得了这个时机,自然一分一毫也不能浪费。否则便是大大辜负了她一番费尽辛苦,才站到了这个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位置。
呵,这不是个普通的朝代,她也不是深宫里养着的娇贵金枝。
在这个曾出过数任女皇的曜星王朝,公主的身份,不再是漂亮的、用来巩固皇权或者和亲的花瓶,而是有权与皇子一争高下,甚至夺取皇权的——天之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