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王位有那么好吗?你们丢弃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那个东西?你是这样,他也是这样。”陡然的怒意几乎要冲破理智,一种不可言明的心痛牵涉出钝涩的疼痛,“上林狩猎前,我日日打算便是为了帮大师兄拿到王位,后来我听到他…本想要放手,只可惜…”
“我知道。”慕容秋开口打断安苏的话,“宣儿告诉我的时候错已经铸成,他恨我,却恨不得我,只能与我置气不理,我也知道他想要的不是王位,可是晚了。”
安苏看着她额上逐渐凝结出一刻朱砂痣,叹了声气,“其实,我并不想杀王后娘娘,您又何苦自服魅相思。”
这药能令人死前能绽放最美的容颜,安然在自己的毕生所求的幻梦中死去。可是一旦服下便回天乏术,再无生还的可能。
“我早已看得开了,我本想杀了宏,等宣儿登上王位再自刎向你们一家恕罪,现在,呵呵,罢了罢了,临死前,再让我放纵梦一回吧。”
慕容秋抬手优雅得拭去嘴边的血渍,转身朝寝宫走去。
安苏略有不忍,出声叫住她,“王后娘娘,主君已经回归,四国注定要统一,你…还是希望大师兄登位吗?”
“宣儿…”慕容秋回过头,淡笑中掩不住歉疚,“若是可以,让他成为王吧,他就剩下王位了。”
安苏点了点头。
“还有,我有个不情之请。”慕容秋又开口道。
“王后娘娘请说。”
“我做了一辈子王后,死后再也不想带着这凤冠,希望祭司大人能够将栖凤宫与我燃成一片灰烬,若能葬在能看得到他的地方自然好,若是不能,便散了去吧。”
“栖凤宫?不给大师兄留些回忆吗?”
“回忆只会拖慢人的行进,徒留悲伤而已。”
“我知道了。”安苏转过身,华美的精雕殿门在她身后轰然紧闭,不知何时放了晴,和煦的阳光带着温软的温度,小心翼翼落在她手上。
她曾经问过什么是幸福,言暮告诉她能得到一直期盼的东西就是幸福。子衿大人却说,能守住已经得到的才会幸福。
如果一定要形容,幸福是什么样子呢?
嗯,有点像这琉璃色的天空,它日日陪着你,你却记不起抬头望它一眼,有朝一日终于发现它的漂亮,可越是这么漂亮,就越是让人害怕。力入水则无迹,可若入了琉璃。你能想象它碎成一地的模样,一片片都扎到心里去。
疼或不疼,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忍着。
天阙华朝,勤政殿仍旧金碧璀璨,上好的熏烛混着龙涎香气,将宫内四散的血腥气散得干干净净,安苏站在殿前抬头看向那块宫匾,金色飞舞的字迹有些刺眼。
“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快,快拦住她。”围住勤政殿的将军防备的看着安苏,更多的却是贪婪垂涎,“哟,还蒙着面呢,解下来给军爷看看,要是生的好,军爷就点了你伺候。”
跟着他的士兵也哈哈大笑起来,染了血灰的脸看起来丑陋又堕落。
他们的殿下尚未登基为王,甚至连名正言顺的诏书都未拿到,他们就开始肆意放纵,有恃无恐起来。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安苏略略抬眉,不见波澜的眼神和语气一样轻飘,“不知死活。”
那将军僵了一僵,反应过来,似是为自己莫名的惧怕恼羞成怒,抽出宝剑就向安苏的面纱挑去,“老子倒要看看是谁不知死活,就是公主,过了今个也成了野草都不如的阶下囚。”
围观的士兵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这几日紧张的战争让他们的精神崩紧了弦,这等乐趣自然不会放过。
谁知未及看清安苏的身法,她就轻而易举闪避开去,将军踉跄几步转到对面,安苏仍旧无波无澜的看着他。
“都愣着干什么,上啊。”那将军气急败坏的指挥起周围看戏的士兵。
看着他们慌忙举起了刀戈向她一步一步靠近,防备的模样竟然安苏觉得好笑又好玩,不过这可不是玩闹的时候,抬袖在虚空划了几笔,身侧一边靠近的士兵身上立刻灼烧起幽蓝的火焰,近在咫尺的距离并不烫人,可火中人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变成灰烬。
围困的圆形瞬时出现了一个大缺口,其他人则惊惧的望着她,吓得连连后退,“妖…妖怪。”
“真难听。”安苏嫌弃的皱了皱眉,只转个身,又吓得他们后退几米,“让开。”
“别让那个妖女过去,誓死守卫殿下。”领头的将军终于反应过来朝众人喊着,坚定的表情倒让安苏不再那么看轻他们。
“让开,我可以不杀你们。”
“你这个妖女,你…”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脱口而出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先前还战战兢兢,或怒或怕的士兵,此刻都像见了神祗一样敬畏得看着安苏。
她额上断裂的蔓藤疯狂的蔓延,幽紫的眸色高贵又神秘莫测。
“祭…祭司大人?”
这种图腾和标记天下人太熟悉了,那是他们的信仰。千百年的传承,茗羽祭司在人们眼中早已脱俗成神,她们高贵倾城,掌控术法,操纵命运,便是这天下兴亡,在祭司手中不过游戏而已。
就是这样的相信,才在看到安苏额上蔓延的蔓藤时失去所有反抗能力。那种幽蓝色的火焰,也在她的身份下洗脱妖法的罪名。
安苏按住额间,不理会他们的跪拜快步消失在勤政殿中,走到无人处扶着殿柱弯下身,心悸的寒凉几乎要夺去神志,只有额间的灼烧感一直提醒着疼痛的存在。
压抑多年的祭司魂一经开启,爆发的能量让她难以承受,何况她是叛离的祭司,使用的能力越强,反噬越强,她没想到一个术法竟能引得祭司魂如此,可时间紧迫,她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研究祭司魂的变化。
强压下痛楚走进内殿,璃乐易正跪在床前,璃乐策如她所料,已经在邵宁的医治下清醒过来。
许是璃乐策的表情太过惊异恐惧,连没有察觉她走来的璃乐易都转过头来。
“陛下,五殿下,可安好?”安苏略略抬眉,身体的不适被掩饰得完美无缺。
“你是…伊岚祭司?”璃乐易迟疑出口,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璃乐策忽然哈哈大笑,状若疯癫,可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理智,死死的盯着安苏,“茗羽安苏,哈哈哈,茗羽安苏,早知这一天不可避免,朕在你八岁那年就该杀了你。”
语中浓浓的恨意让安苏在心底冷笑一声。
他有什么可恨的,若当初不是他垂涎娘亲绝色,逼得爹爹日日痛苦,又时刻算计杀她,她未曾恢复记忆又怎会想到报复?若不是是他自己对亲生骨肉偏心疼纵,惹得其他儿子不满给了她可乘之机,又岂会有今日之祸。
“陛下圣明,不过陛下可弄错了一件事,若不是你对爹爹日日紧逼,便成就不了今日的茗羽安苏,说起来还要多谢陛下和五殿下。”联想到赫连宏的死,安苏言语刺激下看到他们又悔又怒的脸,竟有种报复的快感。
“你是茗羽安苏?怎么可能,茗羽安苏明明早就…”璃乐易退后两步拉开与安苏的距离,脸上是不可掩饰的恐惧。
“诶,没有人告诉殿下,祭司可以重生吗?”说着,她轻轻揭开脸上的面纱,扬起清雅的笑意,“说起来,安苏与殿下,也有过几面之缘呢。”
璃乐易看到她的面容,脸色在一瞬间变成铁青色,“赫连卿然?你,你不是死了吗?”
“做戏而已,殿下该不是信了吧,哦,我忘记了,你能相信言暮和他做交易,本身就已经愚不可及了。”
“言暮?你是说平章王欧栎暮,他…他不是要杀你吗?”璃乐易已完全顾不得逼迫璃乐策立让位诏书,见安苏向前两步,匆忙后退之,床旁的小几也被碰开半米远。
“都说了是做戏而已,就是殿下的军师,凤雏佩的传人东方临息,也是在陇川治水时我派去殿下身边的,怎样,临息的计策可还好用?哦,对了,治水一行,还多亏殿下动了安在朝中的人,不然朱雀殿还真摸不清信平家的暗棋和家底呢,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安苏先谢过殿下。”说着,安苏扬起一个笑意,幽紫的眸色纯粹而冷漠,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看着他,额上缠绕的蔓藤勾魂般妖冶。
璃乐易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心机深沉得令人心冷畏惧,他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计谋,竟早落入他人的圈套之中,就在两日前,他还算计着美人与天下兼得,可梦只做了两日,就让他本以为娇弱不堪的承敏长郡主破坏的干干净净。
“这么说悠然宫的宫主是你,四国宴上所为也不过是场戏?”
“嗯?难道五殿下不知道吗?从我归来邺都那一刻,从三十万兵马交给四殿下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戏啊。”安苏看着璃乐易恼恨的神色,恶劣的勾了勾唇解释,“我给陛下的上书中写道,让两位殿下各掌兵权,势必会引起更大的争斗,再加上殿下们掌握兵权后势必蠢蠢欲动,届时陛下稍加引诱,只要有一个造反,另一个必定会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胜了便是继承王位的人,陛下只要在平定叛乱后“偶然”发现得胜的殿下自傲自大妄图夺位,愤恨之下杀了这个儿子,那么继承王位的人,理所当然就是陛下期盼的八殿下了。”
简略的说完,安苏望了望气结的璃乐策,露出无辜的神色,“只不过说着玩玩,谁知陛下当真信了呢?”
璃乐易咬了咬牙恨道,“你算准了我会是先反的那个?你和四哥真是心机深沉。”
“这可不关四殿下的事,那兵符不是交了吗?我不过是清了三十万大军里不服的人,告诉四殿下为了保命留下筹码而已。何况…”安苏的声音陡然一转,引得人心瞬间紧张起来,“祭司的游戏就在于,你想要的,我偏偏不给你,你不想要的,我费尽心力也要塞到你手里去,并让你无法拒绝。”
“与册桑交战时的刺杀、粮草延误造成的几场小败,也是你刻意而为?就是为了清除军中不服四哥的人?”
璃乐易此刻已经将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理了清楚,只是仍要不可置信的问出口,他实在无法相信,原本以为偷偷做下的事,即使没有达成最终目的,也足够他们忙乱一阵。
如今看来,却步步都在圈套之中。
“虽然做的漏洞百出,不过,我睁只眼闭只眼就让他过去了。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事到如今,殿下还有什么没做完的就快些动手吧,不然…可否需要本祭司帮忙?”
事已至此,璃乐易根本不会相信他走到这一步是即将成功的先兆,这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那些州城你是逼得他们投诚?为何?”
“为了殿下的谋逆更顺利啊。”抬袖掩去嘴边的笑意,眉间的暗紫藤蔓越显妖娆,那份魅惑人心的高傲让人如陷入冰水般寒冷不得动弹,“这份谋逆弑君的罪名,总要有人担着是不是?”
“你…”璃乐策和璃乐易此时已双双气结。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谋划,在她眼里不过是小丑跳梁的把戏,她的计中之计罢了。
“茗羽安苏,祭司为主君以外的人筹谋,你不怕受到惩戒吗?”璃乐策本就受了重伤,在安苏刻意连番打击下,此刻气血翻涌,脸色憋的通红,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驾鹤西去。
“作为祭司,璃乐国的君王是谁对我没有多少影响,不过...”安苏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意,“看到你们那么想得到它,就忍不住插了手,让璃乐宣当君王很不错啊,我很喜欢璃乐宣。”
“你不是也很喜欢昕儿和依云吗?”璃乐策的眼中泛上血丝,已是恼怒到了极点。
“如果不喜欢他们,如何令陛下放对安苏下戒心,想来陛下识人无数,居然连这小小的伎俩都看不清楚?”安苏眼中露出冰冷的嘲讽,“不如这样告诉陛下,你喜欢的人,除了璇月,每一个都令我讨厌。”
璃乐策冷笑两声,声音在宫殿中回响,平添了几分诡异。“茗羽安苏,比起演戏,朕果真不是你的对手。”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您不也一边对公冶贵妃宠爱有加,一边就可以信手抹杀她和公冶昀的存在吗?”安苏一边摇头遗憾,微微咋舌道,“还有琼华宫的大火,斛律氏神武门哗变,陛下对待妻儿近臣用的手段都令安苏自叹弗如。”
璃乐策看着她的目光已经逐渐涣散,却还要强打起精神撑起身体,安苏看着这个形容枯槁,一夜白头的君王,竟对他带起几分怜悯,是对执迷不悟者的怜悯。并不是每一个都像王后娘娘那样,死也要死的尊严。
“茗羽安苏,朕要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安息。”
“陛下的诅咒很快就会实现的。”安苏浅而一笑,看着璃乐策逐渐微弱消弭了气息轻拂了拂衣袖,“至少能作为君王死去,你已经很幸福了。”
璃乐易在旁身体顿时一个激灵,防备的望向安苏,缓缓按上腰间的剑柄,安苏嗤笑一声正准备说话,内殿花屏忽然被撞得摇摇摆摆,砰然倒地。
出现在屏后的人脸色惨白的看着她,又看了看床上已经逝去的璃乐策,眼红了一圈,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清澈的眸子犹如受伤的小兽看着安苏,竟令她不敢直视。
出现在屏后的人脸色惨白的看着她,又看了看床上已经逝去的璃乐策,眼红了一圈,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清澈的眸子犹如受伤的小兽看着安苏,竟令她不敢直视。
她想起初见这个少年时,她在中庭饮茶,少年不满被依云拖拽而来,看到她行礼耳根微微红了些许,还要摆出殿下的架子令她不必拘礼。
有时候在她身边冲依云得意---听到然姐姐说什么没有。有时候又像个小男子汉一样豪气冲天---然姐姐想要什么,我猎给你,最伤人的一句也只是我讨厌你。
每每面对这个少年,她都想多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开口,连挪动一下脚步都成了困难。
璃乐昕站在离安苏几步远的位置,碰倒的屏风歪歪扭扭倒在地上显得额外狼狈。他看看她额上妖异的蔓藤,又看看已经故去的璃乐策,垂在身侧的手握到颤抖,声音似哭似笑,“我今天到底都听到了什么…我的哥哥为了王位举兵逼宫,我的父皇,亲手处决母妃和外公,唯一喜欢我的然姐姐,也只是茗羽安苏谋取信任的一场戏?”
淹没的愧疚让她手脚无措,想要靠近那个少年,却不敢再靠近一步,他的背后如同腾起巨大的墨黑色,只有一根丝线还摇摇不稳拖拽着他全身的力量,安苏甚至有种错觉,一丁点的响动都会让这条丝线断裂,让这个少年吸进无底的黑洞中去。
“你想让我继承王位吗?”璃乐昕没有再看过安苏一眼,如游魂般跪倒璃乐策床前,握住他的手,眼泪终于掉下来,“如果真的喜欢我和依云姐姐,为什么不问我们想要什么呢?为什么不留下母妃,我们明明只要你们就够了。”
勤政殿内殿静寂着,好似任何语言都在这样的悲伤面前苍白无力。安苏觉得刚刚耀武扬威似的语言报复显得那样丑陋多余。
是该告诉这个少年她说喜欢他是因为演戏,还是该安慰自己不知道他在屏后,而给自己一个轻易原谅的借口?
她本以为让花殇守住他们就可以令他们不受伤害,不过她好像低估了天意弄人的程度。看过了慕容秋的微笑,看过了璃乐昕的眼泪,忽然觉得这场图谋根本没有丝毫意义。
爱她的,一个一个弃她而去;她爱的,一个一个对她怨之切肤,恨之入骨。
不过都已经无所谓了
承诺瞬间变成伤害,所有的谎言,所有地悲哀,正确或错误,又有谁能够决定。
静静的转身离开,璃乐易在方才的变故中不知逃去哪里,恰好符合她的计划,可是原本掌握之中的东西此刻却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心里空泛地寻不到痕迹,就好像再也找不到依靠的东西,那些有关信仰的,有关爱恋的…可以支持自己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了,连难过都是奢侈的。
浑浑噩噩在宫中游荡,宫道上染血的士兵说什么她没听到,邵宁在她面前请罪她也没听到,直到花殇哭着死死拦住她,才抬眼看着花殇,神色冷清而麻木,“我们回去吧。”
“少宫主,我们找遍了皇宫都没有看到八殿下,依云公主也不见了,栖凤宫的火势太猛,我们担心少宫主的安危,您怎么了,被那些乱兵伤到了吗?”
花殇一连串的询问,焦急担忧的模样完全不复往日的魅惑优雅,安苏微微皱了皱眉,动了动伤口裂开的肩胛,顺着指尖流下的血液香气越发浓郁。
“花殇…”
“嗯?”
“我好像做错了很多事。”
“什么?”
“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少宫主?”
“我们回宫吧。”
熊熊的火焰吞噬着那座无与伦比的宫殿,映红了王城的半边天空,那些有关爱的,有关恨的,都在这一天化成灰烬
所谓物是人非,就是命运一贯爱用的折磨人的方式。
这座埋葬了她血与泪的城,以后的以后,她再也不想踏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