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浅漾,亭台精巧,泞漾湖畔清风习爽,点点小雨点缀恰到好处,远湖空濛烟笼,夭夭碧叶,灼灼风荷在雨中轻轻舒缓身姿,流盼雅致。
安苏懒懒地执卷闲书,漫不经心地翻着,只一会便觉得无趣,将书扔在一旁,细细地打量起赫连宏来。
他的脸色尚好,偶尔还有压抑的轻咳,下毒的方法她已得知,不动声色去了入府密折的毒只是举手之劳,如今隐而不发只是为了查清究竟何人所为。
不过,即使沐司寒命人快马送来桖桡入药,赫连宏那时毒发性命垂忧,调养一月身体才渐好。
“阿然看我作甚?”赫连宏察觉到安苏的目光,抬头看她,有些好笑问道。
“爹爹,阿然的建议好不好?流波亭比起墨涟居书房要通彻许多吧。”安苏明澈的眼眸弯成弧月的形状,笑着邀功,“这样好景致的相府,是爹爹不懂享受。”
“爹爹自然知道府中景致好,不过你总待在府中不愿出去,不怕闷坏了吗?”赫连宏才阅完一份折子,顿手将它叠在一边,抬头问她。
“呵呵,爹爹近日换了熏香呢。”安苏顾左右而言其他,眼睛落在桌案上,香薰铜炉缭绕青烟婉转直上,缓风吹来才随风偶有飘摇,“说起来这个香气很熟悉,好像全府都用上了这种香薰。”
安苏闭起眼睛轻轻嗅着,“气味幽淡典雅,倒是很有风骨。”
“阿然莫要与我转话题。”赫连宏扫过那香薰铜炉,略略皱眉,眸中划过一丝异色,瞬间泯灭在眼底,安苏闭上眼睛嗅香,并未察觉。
“诶?”安苏见逃不过,轻轻扬眉,唇间掠过浅笑的淡影,语气有些赖皮,“阿然初至邺都,也没什么熟识的人,一个人闲逛也多无趣,不如就在府中陪着爹爹。”
赫连宏见她撒娇,摇了摇头只笑不语,执笔划墨,低头继续去看奏折。
“老爷,小姐。”浓儿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跑到流波亭已是气喘吁吁,发梢沾染着水汽。
“什么事?”安苏微觉好笑,递了茶给浓儿,见她惶恐地摇了摇头,也不多让,悠然地喝起自己的茶来。
“有递给小姐的两份帖子,还等着小姐回呢。”浓儿说着呈上两份装帧精美的拜帖。
安苏一口茶差点呛住,凉凉的扫过浓儿一眼,来的可真是时候。
赫连宏见她这样,眼中带上略微好笑又无奈的神色。
“谁家的帖子?”赫连宏问。
。
“是千…”浓儿还未说完,便被安苏的声音打断,“替我回了。”
帖子被随意置于矮几上,赫连宏见她这种反应,眉头皱的紧,出口叫住浓儿,“等一等。”
浓儿立刻止住步子,左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安苏头痛地按了按额角,“爹爹…我…”
“千妆宴?”赫连宏已经拿起的两份帖子,繁复的花饰印在边角,上书承敏长郡主启。
“爹爹,阿然觉得无趣,不如待在府里。”安苏继续游说着,赫连宏事事依着她,想来不去千妆宴这种小事,若不是赫连宏怕她整日待在府中过于沉闷,也不会过问。
“阿然,以你现在的身份,无故缺席只怕惹贵胄阀门非议,何况今年的王后娘娘凤体违和,千妆宴由琳瑶宫主持…”赫连宏看到帖子上的花饰,看出是贵阶品秩的邀贴,不知琳妃娘娘代表的信平家到底再想些什么。
那三十万兵马因为安苏的擅自上书,已经尽数交与璃乐宣统帅,开赴边境多日,慕容家这段时日在朝中风头大盛,连信平一族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诸多政事上不再针锋相对。
赫连宏虽在府养病不曾出门,然有关他站到四殿下派系的流言蜚语还是听了不少。
璃乐策为稳定信平一族,将守卫邺都内城的神策卫交给了五殿下璃乐易,栖凤宫的王后慕容秋也称凤体违和,将一年一度的千妆宴交由琳瑶宫全权负责,至此两家方才取得微妙的平衡。
“琳瑶宫的帖子?”安苏略有讶异,她本以为千妆宴一事仍由王后主持,便直接拒了,未看来处,也未曾想还有这份变化。如此看来,是有些轻率。
而慕容秋与此时退让,也是不希望过于招摇,不若引起帝王猜忌,慕容一族只怕成为第二个斛律。
赫连宏见安苏陷入沉思,沉言嘱咐,“阿然莽撞了,你现在是长郡主,一举一动都牵涉国体,爹爹在还好,若是爹爹不在了…”
“爹爹莫要这么说。”安苏方出口打断赫连宏的话,便意识到语调语气不合礼数,转而温软起来,含着歉意继续说,“上书之事阿然思虑不周,倒让爹爹承担非议,阿然错矣。”
折子既是赫连相府上呈,没人会以为是承敏长郡主手笔,只当是赫连右相心思又出变动。倒平白让他受了众多猜忌非议。
“无碍”赫连宏继续看奏折,过了半晌又若无其事地问起,“阿然喜欢四殿下?”
安苏心底一顿,看了看赫连宏,他仍旧专注于奏折之上.
“阿然自是喜欢大师兄的。”
赫连宏的笔顿了顿,字迹的尾笔晕开小片墨渍,有些拖泥带水的意味,不复平日冷断果决的气度。
安苏涣然一笑,“只限师兄妹情谊,爹爹多虑了。”
赫连宏搁下笔,看着安苏语气不容拒绝,“阿然,为父此生只望政事稳妥,至于储君之事,陛下心中自有计较,赫连相府不得参与。”
这便是不与她拐弯抹角,直言训斥了。
安苏仍浅浅一笑,邺都礼法,女子参政大忌,赫连宏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
“阿然明白了,日后阿然处事已有计较,请爹爹放心。”
赫连宏听得她并无恼气,叹息一声,“王室之事不比寻常,汲汲营营累心伤情,不若阿然一生平凡无忧,荣华于我浮云尔。”
“阿然明白。”安苏低着声音回应,嘴角却是涩然一笑,未及赫连宏看到,便转身伸手朝亭外接雨,“起风了,爹爹身体微有起色,还是多多休息吧。”
赫连宏点了点头,小雨逐渐细密,湖上烟笼雾气愈发浓郁,丝织罗绢的便服被水汽湿粘在肌肤上异常不适。
“小姐,帖子…”浓儿见他们欲走,手忙脚乱地问道,方才她听得一头雾水,差点忘记还有送贴的人在府外等着回复。
“我会准时。”安苏拍了拍额,似是方想起有这回事。
“是,奴婢这就去。”浓儿行了一礼,慌慌地朝府门那边去了。
千妆宴,取其千妆照水,嫣红姹紫之意,历来在八月伊始由璃乐王后举办,其意虽秋长至,然女子芳华锦繁,可比春朝明艳。延续百年盛行与璃乐贵胄女眷之间。
千妆宴延续近一月,除第一日由宫中举办宴会,剩余的时间可由各家女眷携伴踏歌出行,饮宴秋游,于初秋寂寥,也多几分愉色。
宫中宴会于酉时始,丝竹轻靡,华灯逶迤,明灭间自有一番意趣,贵族受邀女眷未时便要进宫,比晚宴提早两个时辰,却也给了足够的时间描妆绘眉。安苏一行到达崇仁门,时候已经不早,应邀女眷都已三三两两聚去茜兰苑,落在后面的几位因梳妆误了时辰,急急地催促着软轿行得快些。唯独安苏一人不急不忙,闲适自在地打量眼前这座宫殿。
比起前几日阴雨绵延的天气,今日稍见明朗,明明日光拨开重云散落地上,宫中铺设的青石廊路已不见水渍,惠风和畅,碧荫尚浓。
轿子经过重重宫门终于停下,侍婢挽起轿帘,躬身提醒,“小姐,已过了崇仁门,该下轿了。”
谢伯怕浓儿的性子在宫中惹出祸患,由沉静稳重的缒书伺候。安苏稍稍点头,轿夫便压了轿待安苏下车。
宫室绵延,矗不知其几千万落,碧檐金瓦灼灼其华,廊腰缦回,亭台楼阁煌煌富丽。
璃乐,四国中最为富庶,数百年来稳居第二大国的位子,传闻宫室以玉石铺地,黄金雕铸,虽传言不可轻信,然宫室盘囷,比起那金雕玉琢,也不遑多让。
“请小姐移步茜兰苑。”下轿后身旁已有内侍前来伺候,半弯着身子,行礼带路。
那内侍将安苏领至茜兰苑便退下了,看样子被邀请来的女眷都可在这院子里自由活动。
茜兰苑占地甚广,是璃乐王宫的三大观赏名苑之一,亭台水榭,赏湖假山无一不具,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言笑晏晏,不知在说些什么。
安苏与她们不怎么熟悉,也不想凑上去虚与委蛇,趁着没人注意,带着缒书寻了清静的去处兀自悠闲去了。
西陵重樱在茜兰苑千木成林,一阵风吹过,细碎的重樱纷繁落下,散在木廊上铺做密密的一层,伸手接过一瓣,掌心有茸痒的触感。
似曾相识的绝美景致,此间重樱最多轰轰烈烈绽放半月,此处人迹罕至,那些氏族贵女不懂欣赏,倒在楼阁宫室聚在为一团。
“小姐为何不去前殿?”见安苏百无聊赖的模样,缒书忍不住开口。
安苏折了花枝,划过水面逗弄着水中的锦鲤,出乎意料那些鱼儿竟没有四散而去,追逐争食枝上掉落的花瓣。
“去前殿做甚?此处清静。”安苏继续闲闲地撩着水,神色疏懒着反问。
“小姐许是不知,历来千妆宴均有选妃之意,四殿下与五殿下正妃未立,若非四殿下出征,只怕还要热闹些。”缒书难得也收起恭谨的模样,脸色微红,言语间几多向往。
“哦?”安苏扬扬眉,露出兴味盎然的模样,也不知那殿中众女可有人配得上她那冷冰俊美的大师兄。
缒书见安苏这个模样,又出言劝道,“以小姐的身份,定是上上之选,何不去殿中….”
去殿中?这几日璃乐宣亲送她归来的消息早已传开,即使她是赫连相府嫡女,又得陛下看重,可出身非百年公卿士族之门,那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虽有顾忌却是不惧,所以她才会将拜帖一一推拒,爱慕四殿下的贵族众女正恼恨不得机会羞辱于她,她心不在此,又为何要找这麻烦。
安苏顺手将花枝丢在水中,好似玩得厌了,抬头看她,眼中带上揶揄的笑意,“缒书,你若是想去,小姐准了。”
缒书果然脸色大红,忸怩着裙角,“奴婢要随时伺候小姐。”
安苏也不怪罪,这个年纪的女孩们几多萌动,她也理解明了,便倚在亭柱上休憩,“我在此歇息,在旁边无聊还是四处逛逛都随你。”
“奴婢知道。”缒书轻声回应,安苏已闭眼不再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安苏正沉迷梦中,便听见缒书在旁小声地唤着,睁开惺忪的睡眼,才发现已是暮霭沉沉,只天边尚余一抹微曦。
“小姐,时候不早了,再睡下去怕是要误了千妆宴。”缒书轻声提醒着。
“且走吧。”安苏起身理了理裙裾的皱褶,盈月薄衫广袖浅襟,不多繁复装饰,缓步轻移间系带飘飖似舞,纤裳秀致,如兰芷般清润雅淡。
向前走了两步,安苏才发现缒书还站在原地,疑惑地皱了皱眉,“何事出神?”
“啊…实在是小姐姿容倾城,请小姐恕罪。”缒书几步来到安苏身边,一边低着头回着,一边懊恼自己的行为,在府中日日伺候,却还要被小姐美貌所摄。
“小丫头倒是嘴贫。”安苏抬袖掩唇浅浅而笑,转身的瞬间笑意却倏然而逝。
这种只会带来麻烦的容貌,她还宁愿自己普通一些。
茜兰苑旁的栖纱殿,上千盏蔷薇花盏照地如明光如昼,馥郁的香气随着灯盏的燃点浸沁到殿中的各个角落,琉璃杯盏、玛瑙玉盘,殿上已是群芳集聚,一眼望去,各式华服,多样珠翠,如春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千妆宴,宴千妆,两位殿下当真好艳福,只可惜四殿下率兵出征,铁血杀伐,可不比殿中女儿吴侬软语。
安苏执帖刚走入殿中,便有内侍毕恭毕敬地唱和,承敏长郡主到。一时殿中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各种或惊艳、或不屑、或嫉妒的眼神一直灼灼的望着她。
安苏眸中清明空澈,冰神冶姿,眉眼间带着摄人的高贵,唇角笑意清浅,向宴中设座而去。
长郡主本就是从一品的封位,而璃乐策给的却是正一品的公主封号,宫人们不敢怠慢,将安苏排座高位,仅次各位公主。
稍稍坐定,旁边娇俏可人的小女孩便凑上来嘻嘻笑笑说着,“你是卿然姐姐吗?父王经常提起姐姐呢。”
安苏看她年纪,浅浅一笑,稍稍颔首拘礼,“原来是依云公主,赫连卿然参见公主殿下。”
“哎呀,姐姐不要那么多礼啦,依云比姐姐小,要是不介意,叫我依云妹妹就好啊。”依云的眨眨眼睛,笑的可爱得紧。
安苏倒是对这个小家伙的亲近抗拒不起来,眸中多了几分温和,“那卿然逾礼了,依云妹妹。”
依云听了笑地更加开怀,扯着安苏的广袖轻轻晃着,“我最喜欢漂亮的姐姐了,比起那些动不动就奴婢该死臣女该死的一群家伙,姐姐要爽朗有趣的多,对了对了,这位是我家依蝶姐姐。”
依云扯了扯隔座淡紫宫装的少女,她询问地看了看依云,见她满脸兴奋地介绍起安苏,才像刚看到似的,莞尔轻笑着点了点头。
“卿然参见六公主殿下。”
依蝶摇了摇头,抬袖示意她起身,安苏也不多拘礼,浅浅一笑回到位上去。
璃乐的六公主依蝶殿下博学多艺,娴静优雅,虽声带受损无法说话,可举手投足已然令人折服,没有人会怀疑她是一位公主,即使斛律一脉门第凋零,可璃乐策补偿似的宠爱却让她在贵胄女眷中颇受尊崇。
安苏思索间又瞥了一眼殿中众人,不少女眷不断朝此处张望,也是想与安苏结交攀谈一番,不过自她进殿便被依云霸着,品阶稍低的不敢凑上前,同阶女眷又自持身份不愿过来,所以除了依云停不住的啰嗦,安苏倒得了几分清静。
“对了对了,然姐姐见到我五哥哥了吗?”等了一会子,王后娘娘和琳妃娘娘还未到,依云说着环顾四周,还不忘扯着安苏的长袖问着。
“没见到五殿下。”安苏看着袖上的褶皱好气又好笑。
“五哥哥怎么回事啊,都告诉他要过来啦,现在四哥哥也不在,今年的千妆宴又要无聊了。”依云转头四处找了一会都没有找到璃乐易的影子,有些泄气地嘟着嘴。
安苏正准备笑她那副可爱的样子,却听到宫中内侍尖长细声重叠而至。
“王后娘娘到,琳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