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琰虽然说过,今后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我踏进九重殿半步,但我真的进来了,也还是没有人敢阻拦。也不知是白琰并没有把这命令传死,还是这些侍卫终究忌惮我如今的身份,总之我在清晨时分,就毫无顾忌地闯进了白琰的书房。
他还是那副日理万机的样子,听见我推门,只是略一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微微蹙眉,接着又熟视无睹般低下头去接着奋笔疾书。
我知道我今天要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我深深吸了口气,反手关上门,把外面那一两个好奇的目光都挡住。我走上前去,隔着书案站在白琰面前。
“青鸾帝驾崩的消息,为什么你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过?”
白琰手中顿了顿,稍稍抬起眼帘来,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脸。“这与你有关系吗?”随即又低下头去,似乎我是个端茶送水的仆婢,“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的每一个决定。没事就给我出去。”
就连说话都变得这样决绝。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他语气中的冷漠不屑。事实上,我血脉中那最后一点骄傲,如今也正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青川即位,迫害几大贵族,我家中现在一片狼藉,这些你也都知道吧?”
这次他连头都没有抬,全然充耳不闻。长久的沉默,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在他面前要化成了一缕青烟,风一吹便荡开了去。
“白琰……”
“如果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知我这个消息,我已经知道了。”他用一种很沉静的目光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块石头,“若是你想让我以魔族的名义出面,那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一面说着,一面举起主君的印玺,在奏折的末尾重重一印。
我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奢望的。虽然我不愿承认,虽然我知道,这仅仅是奢望而已。可是白琰这话明明白白、冷冷淡淡地说出来,我还是有如九寒天被从头泼下一盆冰冷的水,连一颗心都冷得颤抖起来。
是他太冷漠,还是我的要求太过分?无论如何,他如今与高阳氏总算是姻家,就算我做了什么事亏欠他,他也该顾及一下对外的情面。
这世上之事,果真是经不起阴差阳错。若是我早几日知道,也就不会那样冲动去取玉衡,如果那日没有与白琰决裂,如今他也未必这般狠心绝情。
可是事情已然发生,我和他之间,已然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强迫自己沉下气,鼓足勇气开了口:“既然你不愿出面,那就放我回神界去,我要救我家人。”
白琰的手先是一停,随即抬起头来,用一种极其放肆的戏谑眼神看着我,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莫不是疯了,还是白日做梦?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他的表情语气,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藐视和不屑,好像高阳氏的尊严是他衣服上的一粒灰尘。换做了平日,这样的眼神早就足以激得姑姑我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管你是什么主君太后。
我抿紧嘴唇,强行压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我没有在同你开玩笑。你既不肯出面,我总不能假装不曾听到过这件事。”
“回神界?你以什么样的身份回神界?魔界的元后?”
“我还是高阳氏的女儿!”我不能对白琰语气中的轻蔑视而不见,必须要找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
“你是高阳氏出嫁了的女儿。”白琰特意强调了“出嫁”这两个字,扬起眉梢,用一种颇有几分胜利者姿态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我不过是你的战利品。”我转开自己的目光,生怕再多看白琰一眼,再多看这张和青箫一模一样的脸一眼,那种天与地在心中的崩塌就会决堤泛滥。
白琰放下了手中的笔,直起身子来:“我的战利品很多,不缺你这一个。”他的眼神骄傲而坚忍,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让我十分熟悉的神采——那是从前青箫时常会有的,每每他得胜凯旋,眸子里总是这样大气骄傲的颜色。
那时的我们都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也变成了旁人的战利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流霄宫中苟延残喘,每天战战兢兢地算计,怎样能让自己多活一天。
可我不知道白琰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敢贸然接口,怕自己再触怒他一次,那才果真是高阳氏最后的劫数。
他走到我面前,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眸中的犀利似要深深看进我心底里去:“你想回神界,究竟是为了救高阳氏,还是因为……即位的人是青川?”
我的心猛地一颤。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到底是为了谁,他又为何这样在意?他对青川有什么样的心结,何必要如此耿耿于怀?
我不回答,白琰也就一直看着我,双眸中光华流转,可那绝不是什么欣喜,而是一种莫可名状的讽刺。他这个人向来有些自负,这是与青箫的自信和踌躇满志不同的,白琰他只相信自己,就像信奉一个永远不会败北的神话。
就像此刻他看着我,似乎也自以为看透了我。
我的目光直直迎上去,即便面对他刀刃一样锐利的眼神,也毫不露出丝缕胆战心惊。“我是高阳氏的女儿,就算出嫁,身上也还是流着高阳氏的血。莫说如今即位的人是青川,就是青水青火,我也一样要回去。”
白琰的眼睛眯了眯:“你既然知道来这里,自然明白没有我的旨意,你出不了流霄宫半步。可你也同样该明白,我绝不可能给你这样的旨意。你单枪匹马,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却成了神魔两族的一个笑话。”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再不管身后我的目光有多急切。“缘起缘灭,你就算是到了大婚典礼上,青川也还是要乖乖把你拱手相让。这辈子你还是不要再见青川的好。”
他的脚步已经到了房门口,马上就要伸手去打开门。我心中一阵翻江倒海,此刻已然没有任何理智任何念头,只想着不能让他走出这个屋子,否则我真的要与我所有的亲人永诀了。
我心中再没什么顾忌,向着白琰的背影,缓慢却坚决地跪了下去。
而他几乎已经跨出门去的脚步,竟也生生被我绊住了。他缓缓回过身来,像是第一次见一个全然陌生、毫无瓜葛的人。
“臣妾如今别无他法,求主君成全,恩准臣妾回家!”
白琰一步步走近我,我看得见他眸子里的颜色慢慢变了,可奇怪的是,他脸上似是有种莫名的伤痛,竟有些像此时此刻的我。
“从你来魔界以来,从来没有求过我……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就算是你命在旦夕,也没有向任何人低头过。如今你为了回神界见即位的青川一面,竟然……跪下来求我?”白琰这语气实在让我不解,这种略透着疲惫的无奈,像是……像是一个满怀憧憬跋涉了许久的人,却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寻找着的前路,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凉沙漠。
这个孩子,何时才能改掉一点这自以为是的毛病?
“今日的天帝可以是青鸾,可以是青川,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可是高阳氏若是有任何危难,臣妾都不能坐视不理。臣妾固然是不情之请,可是事到如今全然出于无奈,只求主君成全。”白琰是个聪明人,想来应该听得懂我这话的意思。
“高阳氏?”白琰低头看着我,居高临下地蹙眉,满是忿然:“究竟在你心里高阳氏有多重要?除了高阳氏,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低下头,不去直视白琰的眼睛,却端端正正地跪着,不卑不亢:“臣妾出身高阳氏,自然视高阳氏为天,高阳氏若倒,臣妾便是天塌地陷,无以为家。主君若果真认为臣妾身份尴尬,臣妾……臣妾交出元后印玺便是。”
可这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地触怒了白琰。他蹲下来,猛地一把掐住了我的下颚,这动作真真切切是掐住,没有半点夸张:“高阳氏世世代代与魔族为敌,靠着屠戮魔族保住自己在神界的崇高地位,如今青川要灭高阳氏,我只恨不能亲眼一睹为快,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反对?”
我被他掐得几乎眼冒金星,却还是强硬地撑着,强迫自己憋回眼眶中打转的泪:“既然主君如此痛恨高阳氏,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那就让臣妾回去,与家人一同领死。”
“我若不许呢?”白琰手上又加了一把力,我只觉一阵窒息,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握住了白琰的手腕。他是有多恨高阳氏,有多恨我,要这样毫不留情?
“既不许……便请主君恩准……臣妾……过些时日,归葬……归葬玉清宫……”
“你在威胁我?”前一刻我觉得白琰若是手上再用一分力,我就要窒息而死,这一刻却发现,他再多用三分的力,我也只不过是更加的生不如死。
“臣妾……不敢……”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与他讲条件的本钱。我不过是个吃了败仗的阶下囚而已,就算今日做到一人之下的元后,也不过是青鸾帝的和平献礼,我从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白琰手上猛地一松,我失了平衡,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我用力呼吸,只怕自己再慢了一步就要活活憋死。
“滚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现在马上就滚回神界去。我只给你十日的时间,十日之后你若不回,流霄宫便再没有你这号人,我立刻领兵踏平神界,连高阳氏、连你一起挫骨扬灰!”
白琰这个改变太过突如其来,我那慢半拍的小脑子还反应不过来,来不及去想他放出来的这句话是多么狠辣。待我明白他说了什么的时候,那种喜出望外的血冲脑门,像是在我身上狠狠抽了一鞭,我前一时还像一只濒死的兔子,此刻便蓦地跳起来,拿起脚就往外冲。
“要灭高阳氏的不是青川一个人,他背后也不止一两个股肱重臣,你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到时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白琰这句临别赠言说完的时候,我早已经提起裙裾在九重殿中飞奔而去。他这话中有什么深意,就留待我路上再细细咀嚼吧,此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我不由自主地生出阵阵狂喜,就连脚步都有些不稳,我终于知道这世上除了璇玑玉衡,还有能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可以回家了,就是现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