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殿高耸的重檐在云端尽头若隐若现,我站在玉阶下向上仰望,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感。我仔细查探了一下四处无人,轻手轻脚地绕到了殿后。这深夜里,我可不是来拜会魔君白隐的。
若说流霄宫是魔界的老巢,这九重殿就是老巢的老巢,是流霄宫最核心的秘密。本上神活了这些年,第一次干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甚是心神难宁,只是在里面摸着走了一会,背上已是大汗淋漓。我定了定神,提醒自己,我不过是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九重殿中很大,大得我几乎迷路,若不是与璇玑玉衡以血为誓,我就是在这里面找到老死,恐怕也难寻玉衡踪迹。约摸小半个时辰,我已然确定我找到了玉衡,就在这里,离我只有一道门的距离。
忍不住心潮澎湃。我的脸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烫,我知道作为一个上神,一个女史,我不该有这般起伏的心绪,但旁人实在很难明白我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我站在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外,就在方才,刚刚有三五侍婢拿了什么东西出去了。我小心翼翼地伏在窗外,伸长脖子朝里面打量。偌大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但颇为肃穆庄严,左首边有一只长案,这屋子里唯一一个人,就端坐在那里奋笔疾书。
我没见过这个人,可从他的衣着打扮,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气度,还有,这房间在九重殿中的位置,一点不难想这个人的身份——不会再有别人,他应当就是这九重殿最高的君主,白夜和白琰的父亲,魔界至高无上的魔君白隐。
这是个双鬓微雪的威严男子,不知是因为手中批阅的公文还是什么,他眉头深锁,停笔沉思了片刻,又继续奋笔疾书。夜已很深,他却无倦意,倒十分看重十分享受这个过程,过了片刻,他放下笔起身,缓缓踱步到另一侧的窗前,静静站了片刻,又回身坐下,翻开下一份公文。
他身上气势逼人,威严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其中透出的浓重魔气,我尚没有靠近他,已然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催逼,我知道这个人修炼的魔功必然已经登峰造极。戎马生涯如我爹,履险蹈危如我哥哥,甚至百战神勇如青箫,都未必能是他的对手。青氏帝族那几个废物更不要说,沧瑶姑姑我嘴狠了些,可事实的确是如此。
我心里微微哀叹,两千多年魔族势如破竹,而神族迟迟没有还手的机会,这是天定的宿命,还是要责怪神族自己不争气?
不过现下最要紧的,是把白隐从这里支走,我好行偷梁换柱之计。
这个人颇为冷淡镇定,显然不是个好应付的主。我思索了半晌,那神思枯竭的脑袋竟想不出一条锦囊妙计,急得我抓腮挠耳。等到他今夜批阅完公文去休息?可这老头子看上去甚是精神,哪见半点疲态,万一他心血来潮要彻夜批奏,这可活生生坑死了我。弄点什么响动引他出去?老谋深算如他,不会看不出有人没事找事,到时候就我这点道行,被人家逮住剥了皮还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我眼睁睁地守着他,心里那个哀怨翻江倒海,咕隆咕隆直往外冒,眨眼工夫便江河泛滥。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听见拐角处几个轻巧的脚步声朝这边走过来,我像被捉住偷腥的猫,忙不迭地矮身躲开。我凭着玉衡的直觉找到这里,却只知这是魔君白隐的书房,左右如何则一概不晓。耳听得几个人的脚步声竟越来越近,我被逼得硬是沿着书房外面绕了个大圈。
我不是不能躲开他们,只是离白隐这样近,我丝毫不敢动神识,我知道,在这个魔气包围的九重殿中,一旦有异样的神识如我,实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一直躲到楼梯角,身子紧贴在木柱之后,才总算是躲开了这几名仆婢。不过就在这时,我听见楼梯下面两个小婢女交头接耳,一个看上去甚是慌张,尽管压低了声音,仍是一惊一乍:“姐姐,金辛美人来了。”
另一个婢女显然平静些:“来就来吧,你慌个什么!”
“姐姐,今日主君不是……不是召了元妃娘娘侍寝么!”
“嗯?既是召了元妃娘娘,又怎会再召美人?莫非主君忘记了?还是下面哪个粗心小厮送错了信?”这个婢女略一沉吟,又道:“娘娘来了么?”
“来了,人刚刚进来,望萍她们几个刚刚跟进去。”
年长一些的婢女颇有临危不乱的风范:“主君还在书房,别惊动了。你们几个悄悄将美人引到东厢去,千万别让娘娘知道,更不可让美人知道娘娘在。准备百酿仙蜜给美人送去,银桂糕给元妃娘娘送去,我在书房候着,找机会回禀主君。”
小的婢女匆匆去了,脸上还有些惊魂未定,想来这个金辛美人或是元妃娘娘,定是个恃宠而骄的主。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本上神别的本事稀松平常,从你们话里听出些端倪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谁叫姑姑我出身高阳氏,做了这么些年的女史?你不是不叫她们知道么?我就偏偏要让她们知道,现在,立即。
我悄悄跟着小婢女走了一趟,便摸清了这两位妃嫔的所在。百酿仙蜜送来了,不过却没能送到金辛美人的手上,而是被我半路截下,直接送到了元妃娘娘房中。
元妃娘娘慵懒地坐在贵妃椅上,闲适地揉了揉额角,对我轻轻挥挥手:“放下吧。”
易了容的我甚是恭谨:“是,娘娘请趁热享用。”我这样乖巧伶俐的婢女哪里去找,生怕娘娘您劳累了,还替您揭开盖子,恭恭敬敬送到您眼皮底下。
不过元妃娘娘丝毫不领情。她眉头一蹙,坐直身子,从语气到表情都变了:“这是什么?”
我适时扑通一声跪下,忙不迭地告饶:“娘娘饶命,奴婢一时眼花,错将给金辛美人的仙蜜拿来了……奴婢该死,娘娘饶命!”
元妃腾地站起来,那双细长的妙目闪耀着杀气腾腾的火光,不过却显然不是冲着我的:“金辛氏那个小贱人也在?这小蹄子今日吃了豹子胆,主君不曾召见,她竟敢私闯九重殿……”后面的话越来越远,因为这位火爆的元妃娘娘,已经迈开大步向外冲了出去。
我那小人得志的高兴哟,实在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大笑。这两个女人狭路相逢,很快九重殿中就充斥满了她二人互相训斥怒骂声。动静越来越大,甚至杯盘碗盏声、哭泣撕扯声、放嗓悲诉声此起彼伏,活活一台大戏。
这般精彩的一幕,我这个始作俑者却不能一睹为快,当真可叹可惜。不过姑姑我奴颜屈膝,毕恭毕敬,可不是为了看热闹来的——两个宠妃的喧哗声将九重殿的屋顶都几乎掀翻,白隐的书房自然也未能幸免。
“砰”地一声,白隐推开大门,大步流星地走下去,表情满是恼火。我作为女史的天性实在让我心痒难耐,着实想看看这两个女人在白隐面前会是一番怎样光景,不过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白隐前脚走,我后脚就溜进了他的书房。
白隐的书房中陈设简单,偌大房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虽然房中越是简单对我就越是有利,可我显然没有发现这里有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越是靠近,心中那种被呼应被召唤的感觉就越是强烈,我敢肯定,璇玑玉衡就在这里。
我伸手摸面前这面冷冰冰的墙。它看上去就是一面普通的墙,没什么异样,然而我这不甚聪明的小脑袋对别的事物迟钝异常,对我的玉衡却是极为敏锐。它就在这里,我感觉得到。我的手指急切地一寸寸滑过这光洁的墙面,想从上面找出一点不一般之处来。
我像只壁虎一般急不可耐地爬了半天,却半点端倪也未曾发现。
冷静,冷静。我命令自己,轻轻擦了一把额上渗出来的细细汗珠。魔君的九重殿固然高处不胜寒,可是说到底,也总不过是九宫阵法而已。若是这面墙有秘密,开启的机括又不在这里,那想来也不过就在相反的地方。
我回过头——这屋子的另一头,正是白隐的书案。
我缓步走过去,一面平复自己杂乱的呼吸。我走到书案前,伸手四下里轻轻摸索。我的目光落在白隐正在批阅的文书上——字迹遒劲,刚毅朗俊,力透纸背。果真好字,确有几分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可是我从这字迹中似乎看出一些痕迹来,一些果敢有力与雷厉风行之外的东西,一些他尽力想掩饰,却无法幸免于细致入微的观察的东西。
我没来得及多想,因为我的手在书案下面有了意外收获。我喜出望外,拉住那个冰凉的小铁环轻轻一掀,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细响,我对面的整面墙,向上方缓缓地揭了起来。
后面是一间小小的密室,灯光昏暗,被这大气的书房一衬,更是简陋有如蚁穴。可我的目光无暇去打量其他,那一瞬间,我全身都麻木了。
我像一只饿了三天的猛虎,想也不想就扑了进去,霎时热泪盈眶——我的璇玑玉衡,高阳氏的璇玑玉衡,就这样静静地,氤氲着莹莹的温润,静静地躺在正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