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情语切切照宫闱
三人来至园中,虽然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但芳儿眼里看见的,却只是尽情享乐的贝勒府下人们。弘昼见他们恣意妄为、见了他也顾不得打招呼的模样,却并不生气,反倒像是慈祥的老父亲见着孩子们膝下承欢尽享天伦一般,只携了她两个外客往自己的内园而去。
这里更是个与别处不同的地方,架上各种新奇的鸟儿欢快的唱着歌儿,草地上,这一处是仙鹤,那一处又是孔雀,乃至鹿、兔、鸡、鹅之类,竟悉已养全,且有那专管的小太监饲养,钟灵毓秀之间自带着一股飘逸风流之雅韵。
灵儿见此,便十分萌动,又碍着鲍妈妈的叮嘱,不敢造次。弘昼早就看出小丫头的心思,便叫掌管饲养之事的太监过来,特特的领着灵儿各处寻那些好玩的去给她细细的讲来听。
灵儿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望着芳儿,好像是在说:“好姐姐,求你就放我去玩儿会儿吧?”
芳儿见状也觉得十分爱怜,便笑道:“真真是俊鸟出笼,再也管不住你,只别玩的太疯了,冲撞了内眷。”
弘昼笑着,仍携了她穿花拂柳上了昨晚的小亭。飒爽的秋风里,眼前的美景合着园内家人的嬉闹声,果然更觉得心旷神怡。芳儿便笑道:“贝勒果然是个会享受的,这儿的视野果然是好!”
弘昼一旦远离了人群,却总是倏忽间就变得冷峻了很多,只是默默的望着山下的一池碧水说道:“这儿的视野是好,我在这园子里做了什么反正躲不过人去,索性就把此亭看做我人生的戏台吧!”
芳儿心内一惊,又想起昨日未及问他的话,便字斟句酌的说道:“昨儿听见你说什么‘你我是一样的人’,但我想来,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贝勒,而我却是犯官之后,又卖身为奴,何来‘一样’之说?”
他坐下,翘着脚坐在亭边长凳上,背靠着朱漆红柱,仰望着蓝天如洗,半天才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是说天地无私,在天地看来,万物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当台风一刮,既要刮到我家,也要刮到你家。它要到那最豪华的富人家里去一趟,也要到那乞丐家里逛一圈。它既要刮到皇帝家里,也要刮到阿猫阿狗的家,还要刮到那小小蚂蚁的穴里。你我便是藏身于蚁穴,亦免不了这一场大风。”
他的话,字字刺着芳儿的心,想他成日在这膏粱纨袴之地,无非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又怎及得上李氏一族两百多口历时多年熬到油尽灯枯终究还是身首异处的血海深仇呢?想到这儿,芳儿对他的理解和亲近之心便又淡了。只望着远处幽幽的说道:“天地不仁,就是天地的大仁之处。真正不仁的,是人心而已!”
弘昼并不答话,好像还陷在自己的沉思之中,芳儿亦是如此。
隔了半日芳儿才说:“正因为天地不仁,看待万物都是如一,所以才是真正的平等、公正,所以才是真正的大仁。只有人心不足,诛心构陷才是比一切豺狼虎豹都更生猛、更残酷的不仁!”
“说的好,说的好!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有道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你我皆无需烦恼,终究不过是吃那土馒头的货色,倒不如下辈子不再托生为人,岂不知少了多少烦恼!”
说着便来携芳儿的手,哪知芳儿却早被触怒,只管狠狠的甩开了他。
弘昼被她这样下可真是气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大叫一声:“这是为何?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跟你说了这么多知心的话,你反而跟他们一样远着我!”
芳儿却冷笑道:“我不过是个玩物,今儿贝勒爷高兴便可赏玩,明儿倘或不高兴了,又或者有新来的绝色美人儿,贝勒爷只怕又要接了来,装作愁肠百转,写几首似通不通的情诗,你以为这样就算高雅了吗?这样就能蔑视那一群你嘴里的俗物了吗?”
弘昼楞了片刻,想是这辈子除了见他那杀人不眨眼的皇帝父亲发过脾气、说过一大通毫不留情训斥他的话,再也没见别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一时半会儿的还没回过神来。
芳儿却是横下一条心,便是做个别人眼里的玩物她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如今刽子手的儿子倒来她跟前装可怜、装深沉了?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噢?你竟以为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博红颜一笑、为你装出来的?哈哈哈哈……”他竟仰天长笑了起来,倒把心里那块大石头给扔了出去。“可是我疏忽了,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怎么竟然忘了做点儿事,博红颜一笑呢?罪过、罪过,姑娘给我一个机会改过吧?只可惜这和贝勒的帽子小了点儿,若也点一堆烽火……弄不好,是要一起杀头的!”
他玩笑着,又来拉芳儿的手,芳儿却还是不依不饶依旧不理睬他。
他便又仿着那唱戏的路子,款声唱到: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谤。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芳儿偷眼看他,心想:“果然是得子都真传,身段、唱腔都好,只是生在这样的人家,浪费了这副臭皮囊。”
弘昼唱完,见芳儿还是冷着个脸,目光幽幽的看向远方,这才收了刚才的嬉闹之色,斟酌着捡了她对面不远的地方坐下,正色道:“我知道你是为着李家两百多口,正不知道是该亲近我呢?还是该借机把我杀了算了。”
见芳儿果然回头看他,欲说还休的样子,他又继续说道:“若真能做你刀下鬼倒也风流快活,但只有一件——我跟你说的这些掏心掏肺的话,原不是为着拿你当个玩意儿。”
说到这儿,他却又仿佛不敢直视芳儿的面庞,便站起来踱了两步,背着手也看着远处的风景说道:“我原是把你当个知己看的。”
芳儿冷笑道:“知己?小奴担待不起!”
“我知道你误会我,就像世人都误会我一样。但我既担了‘荒唐’的名儿,总要不辜负世人对我的‘期望’不是?左右不过这两天了,你自然会知道我今日这戏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到那个时候,你若是还不懂我的心,那我就承认自己眼拙罢了。”
芳儿听他这样说,便扭头看他一眼,心想:又不知道唱的哪一出。
两人似乎都沉默了好久,终究还是弘昼忍不住,又说道:“其实,我们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的都是同一件事,唯一不同的,是我晚生了几年,见了前人流的血,自己才知道小心从事、爱惜羽毛,饶是这样,还不知道哪一天也要……”
“你是说——夺嫡?”
这次轮到弘昼沉默了。
芳儿心里暗笑,便说道:“难不成和贝勒自比当日的八贤王?”
“八贤王?”弘昼听见这样说,竟扑哧一声笑了:“你看我像吗?”
“我看着也是不像。”芳儿也终于忍不住笑了,便又问道:“即这样,你也觉得自己不像,又何苦来的,把自己搞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因为我虽不像八叔,他却像。”
“谁?弘历?你是说他有危险?”芳儿的眼前立刻闪现出八福晋的惨烈形象,难道英琦并不是个“真有福的”?
“一提起他来你就紧张,到底打断了骨头连着皮,我还听说四福晋对你很好……”弘昼淡淡的说道。
“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几日宝贝勒要出事?”芳儿急着抓住他的胳膊:“你快说呀,到了这时候还卖关子有什么意思?”
弘昼被她抓的有些疼,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个挂名的表姐夫,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就紧张成这样,但不知我出事的那天,你能不能为我落几滴泪。”
“不就是眼泪么?你要真出事了,我就流两桶给你也行!”
“真的?”
“真的。你快告诉我,和贝勒到底怎么了?”
“他不会有事。”
“那你又说他最像当年的八贤王?”
“他的确是像,哪里都像,尤其是……”弘昼想说,却又终于止住了。
“尤其是什么?”
“知道了这个秘密,你就跟我一样,是个活死人了,这样——你还要听吗?”
“‘活死人’?你为什么这样说自己?”
现在,芳儿是彻头彻尾被眼前这个男人吸引了,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荒唐王爷的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啊!
弘昼这个秘密是死都不能说的,不是怕害了自己,他怕的是害了芳儿——他在人世间唯一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人。
想及此,他的眼神中便又充斥着无限温柔,半天才说:“这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圣祖仁皇帝苦心孤诣想找个最像自己的儿子来继承江山,却千挑万选选了个最不像自己的。”
“你的意思是雍正……”芳儿一时嘴快,犯了忌讳,停了一下,见弘昼也并不在意,便接着道:“你的意思是皇上如今又选定了最不像自己的宝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