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合欢时福彭隐现来时忧
北京的夜好静，三百年前北方夜空的清朗与疏阔，在雍正五年农历七月十八日这样一个仲夏的夜晚，显露无遗。也许这都是月亮惹的祸，也许是皇家挑的良辰吉日实在是有高人指点，总之，那晚的天是我没见过的那么透着亮儿的深蓝，月亮是我没见过的那么大、那么圆……
公子站在拥挤的矮房与夹道之间，看着窄窄的天，突然回头问我：“你听见没有？那细细密密的乐声，会不会是从宝亲王哪儿传来的？
我楞了片刻，细细听去，大概是心理作用吧，真的觉得远远的有乐声传来，于静夜之中，倒仿佛是天外魔音一般。
毓庆宫内，合卺时，细细密密的乐声中，皇子、福晋正在行两拜礼。礼毕就坐，女官酌酒递在皇子与新娘手中，英琦虽羞红了脸，但在红烛闪烁间，也更显出白天少见的妩媚来。酒馔三行，仍行两拜礼，这才算是礼成。
女官这才恭敬的退出，此时的毓庆宫张灯结采，喜气非凡，福晋父母、亲族与众大臣、命妇这才推杯换盏，热闹开怀起来，直闹到半夜才散。
翌日皇子、与新福晋觐见帝后，女官引着宝亲王行三跪九拜之大礼，福晋则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英琦平声静气，小心的揣度着分寸，生怕多行一步被人笑话了去。所幸帝后都是简单爽利的人，依例行礼之后也并无别话。
出了这里，宝亲王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手携了英琦，笑道：“走，带你去见我母妃！”
看得出弘历跟生母的关系极好，虽这母亲出身低贱，但雍正却是个处处与康熙老皇帝想法不同的人，不但在选官时只重能力不重清廉，就连选继承人也不再那么看重皇子的母妃是否出身高贵，这才让弘历日后没有费太大的波折就登上了皇位。
见了熹贵妃，宝亲王先是认认真真的行了二跪六拜之礼，再由福晋行四肃二跪二拜之礼。礼毕，他又像换了个人似的，拉着英琦用充满渴望的眼神问道：“母亲帮孩儿看看，这媳妇儿可还满意？”
熹贵妃嗔道：“都成亲了，还是这样没规矩，倒是该有个人好生管着才是。”说罢，拉着英琦在身边坐下，细看了半晌，才爱怜的说：“好孩子，真是个周正的模样！难得的又这么大方得体，日后要多规劝弘历，他这孩子，太过出尖儿，不懂得藏拙，又是个傻大胆儿，小时候跟先帝爷猎熊，差一点儿就被熊瞎子抓了去……”她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英琦知道弘历就是她的命，既然差点儿失去过最宝贵的，自然更会珍惜，因此正要答话，贵妃已抚摸着她的手说道：“我看从沉稳气度是上论，你们倒真是天作之合。”
英琦欠身坐在盛装的贵妃旁边，原有些紧张，但细看才发现这位贵妃就是当日相看时，帮着自己说话、暗指自己有当今皇后风采的那位贵妃，这才明白过当日的味道来，因此笑着回道：“这都是贵妃高看了媳妇，媳妇自当尽绵薄之力。”
看着自己这辈子最爱的两个女人这样亲厚，弘历喜上眉梢：“看看，她才来，母妃的眼里就只有她没有我了！”
熹贵妃笑着撸下手上一只雕龙凤呈祥花样的满红色翡翠玉镯来给英琦戴上，笑道：“素来知道你不在首饰钗环上用心，不过遇着一两块好玉也不容易，经常戴着可以调理身息，亲润肌肤……瞧这颜色，配上你这皓腕凝雪，当真是‘我见犹怜’起来！”
英琦羞红了脸，心里却很是喜悦，不是为着着满红翡翠手镯十分难得，而是她深知这玉镯又被称为玉臂钏，是寓团圆、紧密相联之意，熹贵妃送这样的见面礼给她，自是传情达意，寄托今生的信物。
英琦姐姐初为人妇，自有百转千回的心事。而这一日，我们家也终于在暗无天日的苦日子里看见了一点儿的曙光。
这日下朝之后没多久，王府曹福晋就派心腹管家来我们家里传话，说是福晋请我们家太太过府一叙，看那管家声色，自是有喜事相传。
因此夫人赶忙换上一件成色还好的衣服，带着少爷上福晋那里打听消息了，此时的曹府只有三个婢女，我是自然要跟着夫人去的。
到了府门口，曹福晋竟然早已经等在门口了，才半年多不见，姊妹两个却恍如隔世般的，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王爷府。原来，这日刚刚得到的消息，曹家的案子虽然龙颜不悦，但现在看来竟与李家的案子很是不同，查了这半年也没用找出与八爷党有什么瓜葛，因此之前的什么贡品掉色、骚扰驿站之事就都是微不足道了。
夫人听如此说，也老泪纵横起来，福晋安抚了一回，又嘱咐正在雍正眼前受着重用的福彭：“定要择机为舅老爷谋划”，这才让我们家夫人止住了眼泪。
老姐俩儿此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福彭因与我家少爷使个眼色，两人便往福彭少王爷的书房去了。
至书房，少爷先是长揖到地，福彭赶紧扶起，嗔道：“咱们兄弟俩儿，何须如此？”
少爷笑道：“我原是不懂这些，以为不过看皇上心情好时，略提上一句也就罢了，直到跟二伯在领刑衙门见识了酷吏嘴脸，才知道‘奴才’二字原是这样，因此再不敢提当日年少轻狂之事。”
福彭笑着关了门：“这样，总可以放心喝杯体己茶了吧？”
说着，他也放松了下来，毕竟以他这样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偏偏日日在心思缜密的雍正身边伺候，自然也是万分喜欢有个发小儿、玩伴儿能常伴左右，加上福彭雄才大略，早就看出我们家少爷不是凡俗之辈，因此并不因少爷眼前之落拓而轻看他，反而是把他当做一个能说知心话、讲真感受的知音。
一时，小厮送进茶来，福彭笑着递与少爷道：“霑弟倒好好尝尝，前儿皇上赏的明前龙井，可有当日江南之味？”
少爷听如此说，也认真的喝了，方笑道：“可见进献给皇上的，也未必是最好的，难怪先帝倒喜欢南巡。”
“想你曹家当日荣宠只怕远胜于我，这才两代，就落拓如此，还不知将来我又是如何下场！”
“兄何出此言？”少爷诧异道。
“其实我也常听母亲提起，当年曹氏先祖就已跟随吾祖努尔哈赤血战，要不是曹家人拼死背出先祖来，有岂有今日之江山？要不是当年……”因说到违碍之处，福彭放下龙井，扔一颗话梅在嘴里嚼着。
少爷见如此，也只得苦笑着说：“谁叫我们家生来就是包衣奴才？只是先帝给了些体面，我们就忘了包衣的含义。”
“嘿，这话倒像是说年羹尧那小子，不过是皇上龙潜时用过他，哪里就有什么定国安邦的大功劳？竟然这样嚣张起来，那才真是不知道‘包衣’二字含义的主儿！”
“年羹尧自恃功高，骄横跋扈日甚一日，他这样的人不得好死原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苦了李家那两百多口，遭逢大难，偏又落在这样小人的手里，如今还不知流离失所，境遇几何！”
福彭也深知，自己的外祖母就是李家首犯李煦的妹妹，如今自己受宠于金銮殿，这些至亲却流落街头不知所踪，实在也是内心煎熬的很，因此，他拍拍表弟的肩膀道：“这事我早已托人暗中查访，他们现在不过是些为奴、为婢的卑微之人，等查访到了，想办法弄个病故身亡之类的托词，暗地里弄出来就算了，料皇上也不会为这些事再查办的。”
“原知道人世无常，竟未想到蹉跎至此！英琦姐姐他日必贵为皇后，而芳、芙几位姐妹却沦落为奴，生死亦不能知……原来，人这一生竟如草芥、如灰尘，今朝得意时恨乌纱太小，他日落难方知枷锁之重！”
想及这些日在领刑衙门的遭遇，少爷也不禁感慨。哪料却正说到福彭的心事，因此他从坐上起来，反复踱步，又停在窗口，往天上望去，半晌才说：“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伴君如伴虎，真不知哪天我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少爷见这样，也忙从坐上站起，略尴尬道：“原不是隐射兄长的，话说的重了些。”
福彭转身笑道：“不妨碍，叹归叹，事情还是得做，只是福祸天定，我亦不知自己下场如何而已。只是若不敢办，只怕眼前就要吃亏。”
“兄长此话怎讲？”
“还与这对儿新人有关。”福彭说着，往英琦娘家的方向指指，欲言又止。
我家少爷一听与英琦有关，却早就耐不住性子：“莫不是英琦姐姐也有什么错处？或者还埋着什么祸根？”
福彭见话已至此，索性将窗户也关了，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知道当年‘八贤王’为何落得今日下场？”
少爷此时已是一身冷汗，要知道“阿奇那、赛斯黑”的下场，大清建国以来谁人能及，如今比出这等人物来，莫非是英琦的大限将至？
福彭却并没有注意表弟的紧张，只是踱着步，几乎是自言自语着：“要知道，当年的八爷就是吃亏在‘辛者库贱奴所生’这几个字上，弘历虽得先帝圣宠，但只怕难堵悠悠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