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佳见陈琬这般光景,以为是说动了她,拍拍她的手背笑道,“你既然已答应许给我们家,我从此便把你当妹妹看待。我是幺儿,从来都只有他们两个担待我的份儿,却还是晓得谦让小辈的。”
陈琬眼眸微动,从陆佳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放到自己的膝上,沉默地盯着自己修剪得圆润的指尖,半晌,她抬头望着陆佳,“你的为人我自然是知道的。”
的确,陆佳同她开出的条件,对她而言,诱人的可以。她自山上回京,京中竟无一人是贴心相交的,好不容易来了刘钦刘锦两位,一人已为人妇一人又是那么不明不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应承下和陆修的婚事,要变更竟是不能了的,静下来细想,嫁与陆修总比嫁与练个照面都为打过的陌生士族好,至少陆修此人,她算是从小识得,彼此家世又相当,若不是双方父母都存着牵制敌对的心思,怕真是极登对的。
但是,晋安侯是清流,陆家又常出“佞臣”,两家真要联姻,倒真当要闹笑话了。陈琬想着,这或许又是父亲连同陆洺的一场闹剧。旁人或是看不破,总以为对头间应当水火不容,哪想到真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另有一番考量也说不定。
陆佳笑着点点头,就像是亲姊妹般挽住陈琬的手臂,“既是这样,咱俩就说些体己话吧。”她说着就去脱自己的小皂靴。陆佳着男装,也不穿绣花鞋,只穿了一双黑面白底的皂靴,卸掉鞋袜后,一双玉足却是小巧玲珑,到底还是女儿身。
她见陈琬打量着自己的脚,不免红了脸,弯腰伸手就要去拉陈琬的裙角,陈琬猛地转过身去,让她扑了个空,差点扑下床来,双手撑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笑骂,“还不过来!”
陈琬自去卸了鞋袜,上得床来,心里却总有一个地方虚着,毕竟吃过这样的苦头,她顺着陆佳的意上了床,同她相对而坐,“你又有什么体己话同我讲?”她看着陆佳,然后慢慢微笑。
陈琬是芙蓉面,杏仁眼,一头青丝垂下,她这几日一直不曾露出过真心笑颜,面容苍白脆弱,此时竟有这般笑颜,就像是徐徐绽开的白莲,生出一股唯美之感。
陆佳从未见这等虚无而美好的面容,一时竟忘了答话。莫名地,她心里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竟觉得自家兄长般配不上眼前这样的姑娘。
陈琬嘴角带着虚无的笑意,“姐姐?”
陆佳回过神来,听得她叫自己一生“姐姐”,心内某个角落猛地一震,凝视着陈琬,忽又笑出声来,拉了陈琬的手,“我往年也曾上山习武,与你也是同道中人了。我那时身子虚得很,总生病,总以为是要不中用的时候却又好转,恰逢父亲奉命去寻那琅琊山人,娘亲便要父亲把我送到武林中去习武,也不过八岁吧,一转眼就十来年过去了啊。”
陈琬眨眨眼,侧头继续听她细细讲来,“可惜我总是心高气傲些,那些山里孩子怎么会入得我眼,自然就不受山中人待见,十年学期一到就被师姐妹们挑唆得下山,从此再无上山可能了。可叹我在玉山上十年,到后来竟连师傅最后一面也未瞧上。”
玉山?陆佳竟是玉山子弟?
玉山素有“天下武宗”之称,中原武林皆以其马首是瞻,当今武林盟盟主便是玉山派掌门玉清,其门下据传子弟三千,有为者七十,皆是武林名士。同其他绿林草莽不同,师出玉山派的人士总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形象出世,倒不像是武林中人,竟似那书香世子。
“玉山?”陈琬惊道,“姐姐竟是玉山子弟?想来功夫……”
陆佳笑着摇头,“我那功夫对付对付小毛贼尚可,若是遇上稍微有些功底的,也不过是使诈甩手段走为上策。好在当年他尽心授予我一身好轻功……”不知是触动她何处,说到此事,陆佳忽然停了下来,转了话锋,“我哪能同你比。”
陈琬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却见她面色如常,便笑道,“我也不过懂些护身之法,真正练功不过两三年,到后来就跟着师娘念书识字了。琅琊又不是武学大宗,再怎么也不过是玄虚之学,神神道道的我也学不进啊。”
她留了一半,琅琊虽不是武学大宗,可琅琊山中人,却是将天下所有武宗气宗的功夫全数习得,若不是师傅不许弟子随意下山,且不说这武林,就是琅琊要夺天下,都若探囊取物般轻易。
陆佳没有说话,看了她半晌,笑道,“你就放宽心,我兄长一介书生,并不习武,哪怕是三脚猫都能将他制得服服帖帖。”
陈琬扯了扯嘴角。
陆修耳力极佳,谈笑间气息绵长,落脚无声,怎可能不是习武之人?
“说的是呢。陆相政务繁重,怎有空去练那些劳什子?”
两人正说着,忽听窗外有人一声清啸插进话来,声音低沉婉转,竟似南珠落入玉盘般悦耳动听,可虽是带着笑意,话中的冷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陈琬陆佳具是大惊,双双向窗边望去,却见窗外站了一男子,身着玄色深衣外罩大氅,高冠博带,端的是面容如画,眉目含情。他见屋内两人齐望向他,竟似笑非笑地拿手捂了嘴,“哟,别这么看我,倒叫我好生害臊。”
陈琬从未见过此人,但细看他的长相,又有几分像刘钊刘钰,便猜可能是哪位皇子皇孙,她不想同这刘家人有太多牵扯,便回过头来望着陆佳。
陆佳见到这人,面色如常,可眼中的震颤却泄露她的心事,她单手撑在床榻上,另一手抚着前胸,语气听上去异常诡异,“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小王爷?”
小王爷?陈琬脑中闪过几个人物,又转头看看那玄衣男子,还是毫无印象。
被称为“小王爷”的男子嗤笑一声,猛拉开直棱窗翻身进屋,也不管陈琬仍在当场,上前就将陆佳一把拉到地上。石板地面冰冷得紧,陆佳光脚踩在地上,冷得直哆嗦,男子皱了皱眉,将陆佳拥在怀里,让她的脚踏在自己的鞋面上。
陆佳一把推开他,三步回到床上,“刘杉,男女授受不亲!”
刘杉,魏王家的小世子啊,怪道陆佳称他“小王爷”,魏王从不入京,京中魏王府里只留一世子,权当做那质子之用。陈琬从未见过这刘杉,今日头次相见,竟还是在凌烟阁中。
刘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朝陈琬努了努嘴,作势上前,陈琬会意地往床里挪了挪,他一屁股坐到陆佳身边,一手圈过她的细腰,低声道,“那日在这凌烟阁里,你却没说男女授受不亲啊。”
陆佳任由他圈着自己,僵直的脊背放松下来,白了他一眼,“你若无情我便休,你我早已不是夫妻,那时不过正常男女各取所需罢了。”
这陆佳好大的胆子,竟说出这般违背伦常的话来!等等……方才她说“早已不是夫妻”,那么……陈琬狐疑地盯着他俩交握在一起的手,迟疑道,“这人,原是你的……”
刘杉微微一笑,“刘某倒想托小县主帮忙,帮我挽回娇妻弱儿。”
娇妻弱儿?这两人说得是什么稀奇的话语?难道是陆佳带了同刘杉的儿子回了娘家?
“琬儿你别信他,这人满嘴跑马,十句话九句话都是杜撰!”陆佳没好气地推开刘杉,向床里靠了靠,来到陈琬身边,“男人都这副德性,家中妻妾满堂,竟瞒着我说未娶!”
刘杉自然不肯罢休,他一边继续向陈琬使着眼色,一边也脱了鞋上得床来,伸手要去抓陆佳,陆佳哪里会被他轻易捉到,拉着陈琬的衣角就往她身后躲,三人在床上闹作一团。
陈琬夹在这两人之间,被他俩前后拉着衣襟,头发蓬乱,衣衫大开,她一手要去遮,一手又要去护着那陆佳,几番下来,原本没什么,此时也被激起了玩性,越性闹得厉害。
三人正滚成一堆,将被褥都挤下床去,忽见那紧闭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撞开,带头的那人怒气冲冲地来到床前,一把拾起地上的被褥,扔到身后,怒极反笑,“好个大被同眠,秽乱宫廷!”
陈琬撩开面前散乱的发丝,睁着迷蒙的眼去瞧眼前的人,这么一瞧,瞧出一身冷汗。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帝刘钰!
刘钰此时紧紧地盯着床里的陈琬,似乎另外两人根本不存在,他咬牙切齿道,“昨日尚在朕面前做清纯模样,今日就同魏王世子夫妇闹作一团,好你个陈琬!”
魏王世子夫妇?
陈琬猛地看向陆佳刘杉,却见他俩根本就没有照拂她的意思,只一味低垂着头,竟是默认了这桩莫须有的丑事!
刘钰安静地看了陈琬片刻,陡然暴怒,跨步走到桌前,不顾身**人的阻拦,拿起一个锡烛台就照着陈琬面上砸来。
“这样的女人,留着嫁与陆相也是祸害,朕先替他杀了你!”
陆佳惊呼一声,眼见着烛台就往陈琬面上飞来,床上跪了三人,没有闪躲空间,陈琬只将上半身往后一仰,烛台没砸到面上,那铁钉“噗嗤”扎入她的肩头,登时鲜血直流。
屋内静谧非常。陈琬疼得直抽冷气,一手握住那烛台底部,面朝着刘钰,唇白如纸,冷声道,“我若不受你这一击,你必然要疑我。”
一狠心,竟将那烛台从肩上拔了下来,鲜血喷涌,她向后一倒,竟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