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悠捏着爷爷留给她的一只毛笔,神情有些怔忪。
她似乎感受不到悲伤,只是依稀有些发愣。爷爷也去了,从此天大地大,世间再无亲人。
怀悠!怀悠!可真应了父亲给她取的这名字。
很多人都说我的名字意境悠然、唯美动听,但据爷爷说其实这只是父亲懒散的结果,当时母亲生产,父亲正拿着本诗集在读,听到孩子的啼哭声,声音便停在了张九龄的诗句“登临信为美,怀远独悠哉”这里,那个“哉”声拉了很长,直与李怀悠的啼哭声相应和。
似乎怔了一下,父亲随口吐出两个字:“怀悠。”
于是,李怀悠就有了这个名字,她不只一次地想过,若是自己或早或晚出生那么片刻,赶到老爹读其他的诗句时,她的名字不知道该成为怎么样一般模样了。
怀悠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酸书生,据说母亲当年就是爱上了他写的几首酸诗,可见“酸”也算是一种境界,酸的对了,这一生也受用无穷。
可惜母亲在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哀伤过度,跟着也走了,若非有爷爷拉扯长大,李怀悠便真成了孤儿了。
不过,才不到二十年,她的孤儿命终于到来了。
难怪周围的人都说,她命硬伤亲,这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收拾好爷爷的身后事,只不过几日时间而已,来吊唁的人也没有几个,父母的朋友早很多年就不再来往了,只有周围的几个与爷爷相熟的老友过来帮了帮忙。
如今,这些人也都走了。
李怀悠打量了一番这间房子。她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便是上了大学也不曾离开过,此时却是清清冷冷,空空荡荡。
爷爷说:“你不要伤心,一定要好好的,如果可能,一定要快快乐乐的。”
她还记得,爷爷的神情非常安详,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恐惧。
他拉着她的手,将一只长条的盒子交在她的手里:“这个,是我们李家代代相传的东西,你好好拿着,但这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可因为它失了性命。”随即却又笑了起来,“也没人会为了这么个东西杀人的。”
伸出手,在李怀悠脸颊上捏了两下,爷爷非常感慨:“一眨眼,我的小怀悠变成大姑娘了,竟然出落得这么漂亮。以后没有爷爷看着,可不要被那些人欺负了去。”
李怀悠一直乖巧地坐在爷爷身边,她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说是天生的七魄不足,脑袋里缺根筋,其他的倒还好,恰恰丢了些灵慧,虽说也不是个笨孩子,有时候考试还能考到第一名,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好学生。
她丢的那些灵慧,似乎全在于****上,不嗔不怒,不喜不悲,脸上最常有的表情不是别的,却是迷茫。
爷爷从小对她的教育便也不去提情感之事,只是教导她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所以,李怀悠的七情六欲上只写了两个字——规矩。
如今,教她规矩的那个人,不在了。
李怀悠记得爷爷临终的嘱托,叫她搬到学校去住。她现在大二,还有两年才毕业。爷爷却也并不担心她的吃住问题,他留下了些许钱财,便是李怀悠这辈子都不去工作,也可以活上一辈子。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李怀悠这样迷迷茫茫,恐怕真的要“怀远独悠哉”了。老人家临去时,心里终于起了些对儿子的怨怼,好端端的,何必取这么个名字。
李怀悠果然遵从爷爷的嘱托,在丧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收拾东西住到学校去。
说起来,她的高考志愿还是爷爷亲手帮她填的,以李怀悠的为人,爷爷本应当为她填个工科或者数学或者任何其他的学科都可以,可是他偏偏选了汉语言文学,几所学校全部在家乡江城,一律是汉语言,再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怀悠的成绩很好,高出了录取分数线很多,还是当年全省的前十名,因为成绩很好,学校曾经希望将她安排到所谓的仰止学院,据说是培养学生全面发展的一个特殊培养班,爷爷却一口回绝了,说李怀悠便只进文学院,其他的全部不管。
李怀悠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样安排,但她自小就很听话,也不多问,完全遵从。对当时前来的学校老师只有一句话:“我听爷爷的。”
那老师自来德高望重,以为他们的仰止学院十分了得,自来只有听到的人满面含笑的答应,却没有冷言拒绝过。
他倒是误会李怀悠了。李怀悠说话一直平板无表情,将近二十年来一直在爷爷的教育下生活,在学校里也不多言,放学按时回家,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圆滑地讲话。
李怀悠手里拿着爷爷留给她的长条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支毛笔。
非常普通的一支毛笔,因为年代长远了,笔杆上的一些涂料有些脱落,但笔头上的毛须倒仍然是柔软亮泽。
她将毛笔放在爷爷的书桌上,不打算将它带到学校去。李怀悠不会写毛笔字,而她学的专业也不要求要学会写毛笔字,她不知道这支笔有什么用。
但一瞬间,她感到有些不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但随即却又镇定下来,爷爷既然要她好好保存着这样东西,将它带在身边最好不过。
但是,她需得先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她实在不希望身边有件无用的东西存在。
取了张宣纸,用镇纸压好了,再倒些墨汁,蘸蘸笔,思忖着要写些什么,便在此时,却见那支笔陡然动了起来,李怀悠一惊,放开了它。只见毛笔笔尖抖动,顺着宣纸便出现了几行小字。李怀悠细细一看,却是一首《葬花吟》。
毛笔写完字,立刻又回到了李怀悠手中。李怀悠握着它,感受到一股哀音从笔尖传来。
她回家之前,正在开《红楼梦》的课程,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却是完全不明白老师所讲的种种情感。
可是此时,那诸多情绪却是接踵而来,惆怅、委屈、悲绪、无奈,她似乎身临其境地感觉到了诗中的情感。
随即,眼睛似有些酸涩,一滴眼泪竟然滑落了出来,正正地滴在了笔尖上。
这还是李怀悠生来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她一下子怔住了,疑惑地看了看那张写满字的纸,那上面的字与她的笔迹如出一辙,再看一看手里仍然握着的毛笔,她突然将笔掷到桌子上,向后一退,一双眼睛瞪着那支笔。
立刻,那些飞扑过来的众多情绪不见了。
这支笔,竟然能让她知晓这些喜怒悲情?
她自生来便缺失的情绪,竟然能从这支笔中知道?
或者,那支笔是在告诉自己这首诗中的情绪?
李怀悠站了许久,突然走近前去,重新对那支笔做了一番打量。仍然是那么普通,很旧的一支笔,笔上蘸的墨色未干,在桌子上留下了一溜墨迹。
将那张纸团了扔在垃圾桶里,又把那支笔扔在水龙头下面仔细清洗干净,然后挂在笔挂上晾干。
爷爷说:“你不要伤心,一定要好好的,如果可能,一定要快快乐乐的。”
她自来都没有伤心或者快乐这般情感,她也不需要这般事物。所以,这支笔对她来说没有半分用处。
她不喜欢那些所谓七情,刚刚突然感觉的那些情感令她十分不舒服。既然要好好的,那么,就不必去知道情绪是什么。
收拾好东西,将毛笔重新放回到盒子里,扔进背包,拎着行李箱,打算到学校去。
便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几声奇怪的声音,是门锁在转动。
她停下来,迅速地躲到里间,心下充满了疑惑。父母早逝,爷爷也去了,这家里早已经没什么人了,怎么会有人来呢。
才这样一想,后心却感到有个冰凉的东西,耳边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李小姐,千万不要动哦。”
李怀悠不懂什么叫害怕,却也并不想失去生命,于是站着没动。
身后那人轻笑一声,握紧李怀悠的腰身,身体突然一转,手中的枪立即射了出去。门边传来一声闷响,开门进来的人已经倒在了那里。他这番动作时,李怀悠仍然动也未动地伏在他怀里,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李小姐,你很有胆色。”
李怀悠眨眨眼,并不明白他的话,感到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已然不在了,便转过了身,看见眼前的这个人。
长眉入鬓,眸若星辰,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你是谁?”李怀悠问道,她确定自己没有这样一个亲戚,而且,还是一个带着枪的危险亲戚。可是,家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招来这些危险人物。
那人唇角一弯,脸颊上露出颗笑涡,看得李怀悠呆了一呆,心里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两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竟然跑来做强盗。
“果然在这里。”那人轻声道,手里已多出了一只长条的盒子,李怀悠一愣,那竟然是装着毛笔的那只盒子,什么时候竟然被他拿去了。
那人将毛笔取出来,在手里转了两转,叹道:“不过是件普通的毛笔,何至于那些人想来想去呢。”
李怀悠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微蹙着眉,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仍在思忖他是怎样将东西拿到手的。那人轻笑,声音清越,实在是很好听。李怀悠伸手在他面前:“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那人愣了愣,递给她:“给你看看也无妨。”
李怀悠拿过毛笔,却两手用力,一下子就将它掰断了。那人顿时急了,过来拦住她,李怀悠却是轻轻巧巧地躲开,将两截断笔丢在他怀里,随即却两眼紧闭倒在了地上。
那人接过笔,慌忙扶住李怀悠,喊道:“喂喂,表妹,开个玩笑而已,你别真有事呀,我可是你表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