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夏子轩一番斜评歪批,酒席宴上登时又恢复了先前的喧嚣气氛,众人推杯换盏敬酒劝菜,一时间热闹非凡。谢奈被冷落一旁,又不便拂袖而去,以免被人说他气量狭窄,只是站在地当间儿左顾右盼地找不到台阶可下,耷拉着一张脸显得甚为可笑。曾先生胸怀宽容,又因夏子轩方才所言过于刻薄而心生歉意,所以嘱下人添了张椅子,扯他过来坐到自己身边。哪曾想这谢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才将肚子填得半饱,便又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起来,看得曾先生大摇其头。
同桌有位年轻后生早对谢奈看不顺眼,只是碍于谢西哲的名头罩着,不好当面驳斥他。今晚有夏子轩奚落在先,这后生又饮了许多酒,胆子也不觉大起来。谢奈正云山雾罩地讲个没完没了,他霍地站起身来,向着主宴上的周王高声道:“今日王爷纳妾实乃大喜,正如先前谢兄所言,喜宴之上毋需讲究什么官场俗规身份高低。既是这样,我等何不行酒令借以助兴,王爷以为然否?”席间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周王微笑颔首表示赞同,随即望了望坐于身侧的杨思翰。杨老缓缓起身,先是抱拳拱手向着各席礼敬一番,随后说道:“老夫杨思翰忝为周王幕宾,既然众位有此雅兴,杨某便自封令官,出个题目。”他低头略加思索,含笑言道:“既然今日王爷纳得美人入府,不如就以‘美人’为题。酒令要求二句七言描摹真人,当中不得有‘美人’‘美女’字样,也不得描述身材样貌。先做者可指定后来人,但若做得不通不妙,那便要罚酒三大杯了!”
见无人异议,杨老起身离席,踱至相隔一桌的曾先生身旁停住,举杯敬道:“曾兄,你我一别十余载,今日相见又适逢王爷喜宴,这第一令,杨某自不做他选了。”两人二十年前同殿为臣相交甚笃,后来因着各自缘由而远离朝堂。然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经年未见,彼此间的情谊却是有增无减。曾先生执杯而起,与之轻轻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离开朝堂这些年,其实他真正呆在家中的时日并不多,是以赡养高堂抚育幼子操持家务甚至耕作农田的重任,皆落在了青梅竹马的糟糠之妻一人身上,曾先生因此对发妻颇为敬重。此刻杨老提议以“美人”为题,他沉吟片刻心中便已有了计较,朝着殿内众人团团一揖,朗声说道:“王爷乃是宽厚随和之人,重情恋旧,虽今日纳得美妾,想必亦不忘昔年与王妃之深情。老朽斗胆以王妃为题,”曾先生缓步而行,朗朗念道:“舒袖风暖鸟声碎,展颜日高花影重。”
夏子轩是个“舶来品”,对许多康朝名人的经典桥段都不曾听闻,见曾先生此句一出,四下里一片喝彩唏嘘,便是端坐首席的周王,眼中亦有泪光闪烁,心下疑惑万分,茫然四顾不明所以。侍立在后的锦阳见此情形,忙探身俯首向他简释一番,他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原来昔年华智英行冠礼,御赐封号分封府邸,晚宴庆典上正欣赏宫中歌舞,却忽有数名刺客闯入。那些刺客个个身手不凡,其中一人挥剑刺向周王时,领舞女子居然飞身而挡,救下华智英一命。而这女子伤势甚重,经宫中太医全力救治方才得以保命,她便是今日的周王妃了。
“老夫现拙了!”曾先生拱拱手,随即转向自己爱徒,“彦博,当年我在朝为官,门生弟子中多有文采出众者,于席间宴上佳句频出。今日不妨让在座长辈及钱塘俊彦们品评一下你的诗文造诣,看看我曾禹这关门弟子的水准如何?”曾先生口中这样说着,望向夏彦博的目光中却满是信任与期待。
夏彦博本就容貌俊逸,又与生俱来有种卓尔不群的气度,今日一身白袍丝巾束发,更显风度翩翩气质出众,与一袭玄衣的“玉面公子”柳惠黑白映衬对比强烈,皆是今晚宴上备受瞩目之人。他听了先生吩咐,不徐不疾扶案起身,先向曾先生躬身一揖,又低头细细端详夏子轩半晌,随后却将幽深的目光向着殿外遥遥望去,神色煞是清冷。
“我便以母亲大人为题吧,”夏子轩的声音如咏似叹,“回眸秀色掩今古,娴静荷花羞月颜。”
“真是名师出高徒啊!”“实在妙啊!”“端的是佳句啊!”
夏彦博这两句咏来,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便是周王和杨思翰也忍不住点头赞许,曾先生亦面露欣慰之色。然而殿上众人,却无一理解夏彦博此时心情,亦不知他所吟咏的并非养母夏夫人,而是自己生母。自夏夫人祠堂托孤后,他时常于梦中见到母亲,可母亲的容貌总是模糊不清,有时像贺兰雅,有时又似夏子轩。是以方才曾先生要他咏美,他却将夏子轩的容貌细品一番。
“晚生夏彦博多谢诸位抬爱!”夏彦博向着先前提议行酒令那年轻后生望去,“这位兄台,行酒令乃是你最先提议,下令便由你来接吧!”
“好!”那后生一副早等不及的表情,腾地站起身来,“各位,在下董松年,以今日王爷新纳美人为题:春风拂槛露华浓,一顾倾国亦倾城。”他摇头晃脑地吟咏过后,讨好地望向首席的周王,尚不待王爷做出反应,甫闻周围有稀稀拉拉的称好之声,立时将矛头指向谢奈:“谢兄你才高八斗,席间行令自然是少不得你的!”
谢奈哈哈一笑,起身高声道:“方才曾先生、夏兄、董兄所咏之人皆不在堂,既是咏美,我便要以所见之人为题行令。”他说着将目光逡巡开来。今日周王纳妾,前来赴宴之人尽是男子,且此时宴已过半,并无丫环侍女穿梭上菜,只有数名小太监立在一旁静候召唤,几名老妪正在擦拭窗格殿柱。谢奈到底眼尖,发现殿门外不远处,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婢正探头向内张望,一双笑眼弯如新月,挺直小巧的琼鼻下,红唇一点艳若樱桃。
那小婢本从门口经过,隐约听得谢奈欲以所见之人为题咏美,好奇心起这才停住脚步,此时见众人皆朝自己望来,羞涩地垂下眼帘,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转身疾步行去。谢奈抬手一指道:“题目便是刚才那俏婢!”他将目光收回昂首吟道:“两弯新月含羞合,半片红樱逐笑开。”此句对仗工整生动传神,却是令殿内诸人皆心服口服了!看来他这“钱塘狂生”还真不是白叫的——到底有些狂傲的资本。
谢奈虽有言在先,欲以所见之人为题,可那女子不过一垂眼一微笑一闪而过,他却瞬息之间有此佳句,绝不似先前柳惠所言那般才学平庸。若非他孤高自傲狂放不羁,夏子轩倒真有心与他结交为友了。
夏家二公子正暗暗思忖,却见谢奈已踱着方步一步三摇地朝自己行来,“仁兄,你于乐理颇有见地,谢某自叹不如。不知倘以所见美人为题,是否也有高言妙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