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菊抬高下巴,示意暂且不动。童蕊会意,面无表情地回到大姨太太身边。
“又如何?”沈云菊慵懒道。
李儿再行一礼,天真的瞳眸恰不让人设防,谁都看不透这孩子为何素日举止乖觉,到要紧时候往往却最为出格。她的行径颇让人费解,连二姨太太都不禁蹙眉,为她在心里出了把白毛汗。
她得了一隙喘息,底气更足,昂首道:“大姨太太您要罚梅庄的下人,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今日虽有幸站在这里,但还并不算是梅庄的下人,大姨太太您若罚了我的话,可不就是把我算作梅庄的人了?那这罚才教我心服口服。倘若不认的话,您也不能越俎代庖,替我母兄罚我,对不对?”言下之意,要打就打,落棍便算她是梅庄的卖身丫头了。
抉择就在大姨太太的一念之间。
在场所站的丫头,无一不与李儿相识。在一起相处过几天,便有那几天的情分在。如今见昔日同伴要受这般责罚,心内有唏嘘有不屑有同情亦有惊惧。殊不知李儿这真正是在玩火**,倘若大姨太太真要打,完全可以假借托词将她往死里打。死了,便算你再是梅庄的人,都不过是费一张草席而已。
仅二姨太太一人无端笑出声,伴着几下咳嗽也不再压抑住,眸里烁光如萤,对沈云菊道:“姐姐是多大岁数的人了,怎还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凭她再牙尖嘴利,也是童言无忌。你我做主子的,不正要悉心栽培栽培吗?这根不正苗也歪的东西,若能留下使她服帖,也算是姐姐造福一件了。”
这话听着悦耳,沈云菊却不好糊弄。她是在乎这么一两个奴才的人么?只不过今日这被忤逆的气不出,便似她在这帮人面前矮了这小丫头一截。横下心,嘴上冷笑,依旧对童蕊努了一眼:“去,拿美人槌来。”
李儿屏住呼吸,心知自己这招激将法算是成了。不禁感激地看了眼二姨太太,两人眉眼却并无再多交汇。
童蕊才应了“是”,门外忽起朗笑:“谁让童蕊丫头拿美人槌呢?莫不是大姨娘挑人累得慌,不如让容白给大姨娘捶捶。”那声音亮堂,由远及近,乍一听与李芾极为相似。不过等近了,余音消散在屋里的梅花香薰之中,便品出了不同之味。一角月牙袍子从屏风后闪入,若不细瞧,还以为是从屏风里跳将出来的公子哥儿。
童蕊讶然,立刻向来人福身:“四爷好。”
白四爷翩若白鹄,十六七的样貌脸上稚嫩未脱,笑吟吟上前率先拜向大姨太太:“给大姨娘请安,”而后才向生母二姨太太孟琴跪拜,“给母亲请安。”
大姨太太眉眼上挑,嘴中不屑他这大礼,凉飕飕地道:“这时辰怎不见你去学堂?秋淑那丫头不知长进,昨儿个才让你祖母罚,今儿你怎么也学了她的样?妹妹,容白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也不见你管管。”
二姨太太安之若素,淡淡笑起来:“妹妹身子寡淡,平日实难分心在四爷身上,不及二爷三爷,长有母亲谆谆教诲,自然十分出息。”
她口中所提到的二爷三爷,便都是大姨太太的骨肉,二爷名叫梅容新,三爷叫梅容宁,皆比梅容白略长几岁,如今都跟在老太太身边学本事。虽说沈云菊不似孟琴那般得梅老爷厚爱,但命里似乎注定多子。这梅老爷生平两妻三妾,也唯有她诞下两胎,而且都是男丁。再有母家撑腰,在梅庄势头直别正宫那位。
打从梅容白进门,李儿便已自动自发地让到了一处。梅容白依旧跪在地上不见起来,恰巧她又离得近,便一时失神打量了半晌。他不见得有多少丰神俊朗,但就是有浑身的亲和力源源不断地从骨子里流淌出来,令人不禁一见舒心。那平易异于李儿想象当中的富家子弟,更多出些许邻家哥哥的气息。别听大姨太太这般奚落,他也至始至终满脸清澈的微笑。仿佛那难听话压根儿就不是说给他听的,一副置身事外的落拓模样。
二姨太太的话显然让沈云菊的心里舒坦许多,给梅容白一个眼色:“起来坐吧,不许再插嘴。”
梅容白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待得孟琴微微颔首,他便拎袍起身,大方坐到侍女刚为其抬过来的一把花梨瘿圈椅上,怡然自得地捧上一杯热茶,十分捧场地盯着李儿看。
众目睽睽,刹又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李儿不得不又回到原来的所站之处。
童蕊很快便将美人槌奉了上来,立身在大姨太太面前请示:“回大姨太太,美人槌到了。”
别听美人槌这名儿好听,武起来那压根儿跟“美人”没有多大的关系。它原本是底下侍女给主子捶腿所用,但凡主子有了脾气,拿它打人也不是没有。童蕊今日拿回来的美人槌长约半臂,通身黄玉髓所制,槌头制成手掌形式,与一般真人大小相似,十分讲究地用金箔包边。这一巴掌拍下来,李儿想都不用想,自己的脸铁定会比现在多肿一倍。
她不禁脸色涩涩发白,小小地不安。由脚底心发虚,掂量着自己脑袋的分量能否承受住这样的杀伤力。
大姨太太眼中狠色已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发落完,也可让二姨太太早些歇息。”
童蕊跃跃欲试,卷起自己的衣袖,将美人槌捞在手心里。
白四爷似乎不明就里,略微惊讶地问:“怎么?这美人槌如今是用来造孽的了?”
“四爷说笑,这是大姨太太管教不懂规矩的下人,怎么能是造孽呢!”童蕊辩道。
白四爷直摇头:“这丫头所犯何事?”
“白让两位姨太太等她几个时辰,适才又出言不逊,顶撞大姨太太!”后者才是重点,童蕊讨伐之声可谓振振有词。
李儿不知道白四爷为何偏逢这个时候过来,按二姨太太的反应来看,这对母子应该事先并未有此商量。这就怪了,这家伙是纯属来看戏的?亦或者,只是逃课没处去,四处闲逛恰巧进来的?总之,好像都是看热闹。
等童蕊将她的恶行都数落完,白四爷忽然间“啧啧啧”笑起来,李儿顿时随之心惊肉跳,不知他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