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晴朗却湿凉的夜晚,天上繁星济济,长街已经是空荡荡的,最后一辆马车从绵府启程,往东山脚下行去。
车前是骑着马的小竹、徐小五、徐驹,车后还有二十名老卒自发护卫,他们从酒宴下来就换上了墨衣、剑弓,都是退伍多年的老墨卫,四十岁、五十岁都有,在此刻要像保护先伯一样保护他们的小绵大夫。
震动的马车里,粉绸窗帷紧闭,昏黄的油灯照亮狭小空间,兵甲的不规则碰撞声从外面传来。
周旭姿势不雅地醉靠在芈雅身上,仗着酒意挪换枕位,他最后在一片清幽体香中,照旧寻到那处既弹性又柔软的所在。
芈雅俏脸晕红,扶住她胸脯上安份了的脑袋,无论是誓约条件的已然达成,还是胞姊宴后的私下请求,她与这男人都已密不可分,哪怕两人相识不满旬日……不能说有多中意,只能说不坏。
周旭躺得舒坦了,笑的不免又有点傻兮兮,还不满足地抓住荆娘的手,荆娘对此只回以沉默。
“嬴妹妹是在想明日入山的事?”
“是啊……山林中适合短兵与弓箭,他说过给绵地留下五百戈士,另留五十楚剑士维持治安,他明天只带一百五十楚剑士,各家精选的二百弓士,一百复召的墨卫老卒。”
孟薇嗤笑一声:“他还是小看了龙泉山的危险,以为人多就管用了么?听说绵地墨卫的破邪军势尽复,可惜多是些老头子,正当能打之年的有二十个就不错了吧?二百弓士是很利害,那也得有集射机会,若在密林中突遇异兽,还不如嬴妹妹一个人呢,天子彤弓可是厉害的!”
“没办法,他也不让我跟着,这次是怎么说他都不答应了……”
孟薇有点醒悟过来,安慰道:“别担心,那食铁灵兽虽然厉害,未曾妖变生出智慧,以数量足够的弓手仍有机会射杀,它又不是迅捷型的,就算打不过,这傻男人也能逃得掉。”
“逃?他不会逃的……以为我不知道他心思么?他以前就说过,情势难堪,难不过生死……那歌中意思也是明明白白,劝我好好活着。”
荆娘叹息一声,另一手抽出承器,举在面前凝神观察,琢磨着剑身的轻微震鸣:“却不想想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人比兽更可怕,在大国之主追索下,难不成要我赵氏赢荆娘隐姓埋名,委与不知哪里的什么男人做妾?”
昏黄的灯光下,桃核与绿萝交合的纹路微带莹彩,一金一碧两种光华分别流转又相互交融,一直听说神剑有灵,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不知当此剑沾染美人颈血,又是如何的凄丽。
孟薇不知她心存死志,只大为诧异道:“竟是双符纹!嬴妹妹竟与他共用一剑,你们从小一起练剑,才有这种契合的吧?”
荆娘怔了下,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我们确实从小一起练剑。”
她在心中补充一句——她随娘亲练单手剑,小妹随父亲练双手剑,若将小妹前世也算上,那她从小用这承器练剑,倒也算是一起了。
“那嬴妹妹知不知道,两个人毕竟有差异,要让剑与两人一起晋升品质,就要多花费一倍的精力与资源?”
荆娘不在意地摇摇头,心里已经在转着别的事情。
“从小合练一剑,浪漫是挺浪漫的……可若分开来练,剑道修为比现在高出一倍都不止,可能都已经突破纯微期,正式踏入了浩然境,姊姊我就算召出完整青境,也都压不住你们!”
荆娘笑而不语,却收起承器:“好啦,孟薇姊姊什么压不压的,这都过去啦。”
孟薇看出她心不在焉,就笑笑不说话了。
辚辚车轮声中,狭小的粉绸车帷里,昏黄的灯光显得分外宁适,这一沉默下来,就有一种回家的氛围在四人之间滋长。
********************
回府之后,马车停在院中大桂树下,桂花在这时节已经开始飘出暗香。
旧邸大院在东山脚下隔出别院,因为多蚊虫蛇鼠的缘故,这东院是给仆侍与护卫们居住,西院反倒是主院。
周旭已经完全睡着了,芈雅一个人抱不动,让孟薇帮忙一起抱回正房。
荆娘则留在正庭中,她吩咐小竹与燕儿回去休息,嘱咐小五与徐驹把老墨卫们安顿在东院的厢房,又指挥姒姨遣来的仆妇过去帮忙,然后才进了正房。
周旭身材壮实,醉后更是死沉死沉,三女一起把他弄上矮榻,都出了一身香汗,无奈地相视一笑,谁让她们没有一个是纯战士型的。
燕儿在家烧好了醒酒茶,不是真的茶水,而是一种本地特色植物叶子泡的饮品,用陶罐装了放在周旭房间里。
荆娘给大家都倒了一杯,她心中有事,倒不急着回去睡。
三女同坐在一张席上慢慢喝着,酒后容易口渴,于是喝了一杯又续了一杯。
荆娘品着清凉甘甜的饮品,辗转回想着那首歌,不知不觉就哼了出来:“辉煌过后是暗淡,繁华尽处散云烟,柔肠百转情可付,寂寞生死心难堪……”
荆娘反复几遍都不满意:“记得是这个调子,总是唱不出那种味道。”
芈雅实诚地摇头:“很不一样,公子唱的老气横秋,荆娘你的声音太柔,装不出来的,也有云湖上环境空旷的缘故。”
荆娘点点头,就深有所感地叹息一声:“老气横秋,难怪他平时那么喜欢逗弄小孩,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幼稚……”
芈雅清瘦的鹅蛋脸上尽是茫然,她不知道姊弟俩的秘密,就全然不解这是怎么联想到的。
孟薇白了荆娘一眼,很是怒其不争:“你这话就很幼稚,和你这傻男人一样幼稚!嬴妹妹你什么时候变傻了,只要你自己强大,管他男人怎么想,喜欢就抢过来,不喜欢拉倒……”
芈雅听得更加目瞪口呆,她再看孟薇这张玉桃般的俏脸,就已经像看史前巨兽一样——不是审美观的冲突,而是价值观完全没法理解。
荆娘思路被截断,也是无奈苦笑:“孟薇姊姊能这样做,荆娘却是做不了,除非也跑进山里做巫女。”
“做巫女不好么?”
“不好。”
孟薇沮丧地眨眨眼睛,大感无聊地往后一倒,她的位置正靠矮榻,竟毫不避忌地枕在周旭腿上,跟着他神游物外去了。
荆娘白净的鹅蛋脸上微黯,她自知失言,本应婉转些拒绝,却已没心思多想。
此刻只有一个问题萦绕在她脑海中,那夜以承器互为信约,周旭认为人性相通,她也相信这点,但她现在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仅是时代,还有年龄。
“荆娘别多想,旭公子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荆娘失笑了:“他一点水都不会,坐个船还怕翻,讲这个你也信!”
芈雅也微微一笑,却认真解释道:“许是如此,可船到桥头确实会变直,这个雅儿在家乡试过很多次的,听公子这么一说,雅儿才留意到这种事情。”
荆娘呆了呆,注视着她认真的神情,这是从何时起的事情……竟然有另一个女人比她还要相信那个傻瓜。
“雅儿你啊……上次和你说过,这次还是想说这句,他有你这样的美人誓死相随,怎么也值了。”
芈雅偏瘦的鹅蛋脸上微红:“荆娘说笑了,雅儿又黑又瘦。”
当世的审美标准以白、丰腴为美,以她所见荆娘、孟薇都很符合,最优秀的是她胞姊芈娴——又白又丰腴,难得骨架玲珑,藏了这许多肉,身段半点不走形,真正绝世美人的标准。
相对这标准来讲,芈雅自觉很不起眼,幸好她性子直爽纯素,才不会生出阴暗怨念。
“心美就可以了,再说雅儿哪里黑了,他不都赞你是小麦色,健康又有活力么?更别说雅儿人也长得精致……”
荆娘回以赞叹作谢,女人乐于称赞不如自己漂亮的女伴,这时她们会有一种身体上的放松,转而使精神也随之放松:“有雅儿作保,我就信这傻瓜一次吧。”
女人们都安静下来,几种淡淡的幽香,混和了男人的气息,渐渐溶在了一起。
芈雅坐了一会儿,有些困意地准备告辞,却发现孟薇又在榻上睡着了,她大为惊奇道:“孟薇姊姊不是睡了一上午么?”
荆娘眨眨星眸,没有多少困意:“她说前些日子没好好睡过,大概确实挺累的,我倒是还睡不着,雅儿你先回去睡吧。”
芈雅点点头,按礼询问道:“需要雅儿帮忙把她搬回你房间么?”
荆娘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一会儿给她盖好被子就行,就让她躺在这里。”
“就这样?”
“对,就这样。”
孟薇一下翻身坐起:“你们暗算我!”
芈雅诧异地看看她:“姊姊不是睡着了么?”
孟薇轻咳一声,玉桃俏脸上微红:“我堂堂巫女,就算要留下来,也要光明正大地留。”
荆娘故意地掩口吃惊道:“孟薇姊姊不是求一夕之欢,是要嫁进来么?”
“哼!这个以后再说,嬴妹妹不是担心他一个人面对危险么?姊姊我刚想到了一个主意,明天军队出发后,我们换上男装,偷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