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马车在土街上疾驰而过,惊扰许多好梦,打搅许多好事,最后停在城北绵府前。
月光下的黑暗中,一道黑影钻了出来,直率道:“你们来的动静太大了。”
马车上跳下两人,也披上黑色斗蓬,由那黑影引入府中,穿过中堂,转入内门,越过中庭,经过游廊,路过花园,最后才抵于一小湖边上,湖心是一座四层水阁,层数在这城里算是独一无二了。
欸乃浆声中,小舟往湖心水阁滑去,留下长串水纹。
月光照在舟里,使女雅儿一袭黑纱楚服,娴熟地划着浆,坦然对两人解释着:“家丑难言,今日夫人为防夜贼,命人毁去板桥,今后三年只有以舟出入了。”
幽暗的湖水触手冰凉,周旭从舟舷外收回手,点点头却不作评价。
雅儿也无意多说,又看向周旭身边,礼貌地问道:“适才未及请教,这位女郎是?”
荆娘在斗蓬下微微欠身作礼:“赵氏嬴荆娘见过女郎。”
“原来是细君,闻名久矣。”
小舟靠岸,雅儿不再多言地引两人上了水阁,过走廊、阶梯,皆有侍女秉烛引路。
一层就换一名,转过三层,最后是一处小阁,推拉式的格子滑动门。
门前,两名执烛的娇小侍女迎上前来,两名浓眉英气的青年侍女却紧张地看向周旭,颤抖着手握住剑柄,声音如金玉般清脆:“尊下是?”
雅儿有些奇怪道:“二位姊姊怎么了?这是旭公子。”
许是得到过吩咐,两女皆松了口气,这才感应出这精纯剑气很是微弱……不是剑仙!
“小青见过旭前辈。”(“小竹见过旭前辈。”)
“小青,小竹,”周旭留意她们的异常举动,却发现她们容貌相似,“你们是双胞胎?”
“是的,旭前辈。”
看了眼青竹两女骨肉匀称的身形,周旭奇怪道:“为何叫我前辈?”
“剑中先达者为前辈……”
青竹两女面面相觑,忍不住询问道:“公子既为剑修,没听授剑之师说过?”
雅儿拉开滑动门,回头接过一束烛火,又招呼两名执烛侍女一起入内。
周旭看了眼她们,知道执烛在当世是一项工作,而烛是贵族室内使用的一种小型火把,裹布浸油,并非后世蜡烛。
周旭跟进去时轻声一笑道:“旭是自悟,以剑为师。”
格子门无声无息地在身后合上,却将青竹两女惊呼声隔在外面。
雅儿等三名侍女各秉持烛火,人形烛台似地立于墙角,油脂燃烧出芳香气息,明黄光线照亮了宽敞房间。
周旭环视一圈,素色轻纱幔布柱间,罗帐深藏竹屏后,完全是女主人闺房布置,而非预计中的会客室。
竹屏风后传来女声:“公子稍候,妾身即来。”
规律的吧唧声隐隐,十分的轻微,似是水声却又不是——周旭不信楚芈夫人会是在沐浴,就算美人计也不会拙劣到这程度。
荆娘坐在苇席上耐心等待,周旭却对那竹屏风很感兴趣——楚地特色的墨色飞鸟和鱼纹作边,斑泪湘竹在院中月下丛生,一片片墨叶精致而形象,空白处八个飞鸟形态的飘逸字符。
周旭翻遍脑海也没有这种字体,转头向荆娘问道:“阿姊你见多识广,认识这字吗?”
荆娘看了两眼,摇头道:“只认出是楚文,其意不识。”
雅儿站的离他们最近,正声出言道:“其骨也娴,其德也雅。”
周旭犹自不解,荆娘却是微笑着解释道:“娴者,庄而淑,赞竹干的姿态端庄中带有柔和;雅者,正而素,赞竹叶的姿态正直中带有纯净……画迹秀拔脱俗,当是女子手笔,竹态叶态两异,似是不同作者。”
雅儿好奇地打量了荆娘一番,诚实地点点头:“这模仿的是尧帝二女所遗湘竹扇上的画,是楚地一对同胞姊妹所画,为姊者就是我们家夫人。”
周旭就笑了:“娥皇、女英?过去还有嫡女成对出嫁,现在只陪嫁庶女或宗女,虽然要惋惜这对同胞姊妹被迫分离,但从诸候政治联姻的成本来讲,可要比尧舜时候节省多了。”
雅儿闻言笑而不语,这时竹屏风后一阵悉索声,转出身披素麻的楚芈夫人。
她怀抱着一个青色丝衾襁褓,丰腴白美的鹅蛋脸上浅浅一笑,端庄有礼地致歉道:“孀妇楚芈见过旭公子与嬴细君,让两位尊客久等了,刚才是小女茉儿饿了缠着……”
“小孩子少吃多餐是……”
周旭说着看了眼小小的襁褓,见丝绒中竟是一张粉嫩嫩的小团脸,不由就闭嘴了,下意识扫了眼楚芈夫人饱满鼓胀的胸部,一下又想起刚才的吧唧声。
楚芈夫人招来雅儿,将怀中丝衾襁褓递给她道:“雅儿替我抱一下茉儿。”
荆娘忍不住凑近看了看。
茉儿不怕生地瞪着圆溜溜两只大眼睛,先是盯了周旭一眼,又转向荆娘。
荆娘最爱亲近小孩子,也欢喜赞道:“是个可爱的宝宝,多大了?”
楚芈夫人笑容真切而娴淑,一种母爱光辉洋溢在脸上:“是小女茉儿,刚满周岁,生下时都不满七斤,医士说要小心养着。”
‘都不满’七斤……
周旭心道这让后世宝宝们情以何堪,言不由衷地附和道:“是有些体弱,小心养护总是没错的。”
“可以让我摸摸她吗?”
“当然可以……细君小心些。”
“我会的,小茉儿你好。”
荆娘俯身笑眯眯地抚触茉儿胖乎乎的小手,茉儿配合地伸伸胳膊,挥舞中意外地拽出荆娘颈下红绳。
就在茉儿碰到灵叶时,绿光隐约一亮,这让她瞪大了眼睛,咯吱一声咧开小嘴,亮出可爱乳牙:“呼,呼。”
“茉儿很喜欢细君你呢。”楚芈夫人悬着的心落下来,一双凤目又盯着荆娘颈下灵叶挂坠,“这是……金脉灵叶!细君还是龙泉巫女?”
周旭出言解释道:“是故人所赠。”
楚芈夫人咀嚼这‘故人’一词,思及这珍贵灵叶背后的悠久势力,她雍容美丽的笑脸上就有些不自然了。
茉儿吃饱喝足,又玩耍了这一小会儿,安安心心地打起小哈欠,宝宝的世界里睡觉最在,她才不管大人们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竟在雅儿规律的摇晃中就睡着了。
楚芈夫人吩咐雅儿回去安置宝宝,却将周旭和荆娘引至窗前几下,推开雕花窗棂,拂袖取酒相邀道:“两位尊客请坐。”
荆娘正要靠窗就坐,忽被周旭一把拉住,回头只见他望向湖心。
银月静静映在湖中,月光反照在三人脸上,男的粗糙坚定,女的英气或美艳。
“……小妹怎么了?”
周旭倚着荆娘的肩膀探身窗外,仰头看看天上明月,一缕黑气在月面上游过不见,只余一圈淡色晕轮……原来独自沉在水底时看的“浮云”不是折射。
“月晕有雨……”周旭说着,又低头看看窗台下珍贵的青瓦,回身让开窗口位置,“你们再看屋檐上露重,一反这半月来的干燥,旭敢说下雨就在这三日。”
楚芈夫人神色一变,竟不顾仪态地抢在窗口,荆娘也跟着探身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