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不给苏卫机会:“没关系,不也就十二个家主么,听个大概就行,从最小的说起。”
苏卫咳了一声:“最小的就我们苏家了,才八户人家,三年前蜀原上遭了灾逃过来的,连老带幼也不到百口人,以往全靠绵大夫遮护,现在不好说了。”
周旭眯起眼睛,追问道:“那别家呢?”
“有五家各有十多户,百多口人。葛罗石三家,都有五六十户,葛家去年大祭时八百丁口,石家最少,有一大半都跟先伯去了新涪城,这里留着五百多人说是给先伯守护祖地,头两代绵伯还葬在这里啊。”
苏卫觑了眼周旭面色,猜想这位公子该是周家旁系的,他少许放下些心来:“小宗四房,后三房与葛罗石三家相当,大房让先伯去新涪带走了大半,只留下一百多户,绵大夫就接了位,眼下繁衍人口,倒是有了一百五十户,两千多人。”
周旭点点头道:“这么说,大房实力最强?”
“实力?前日还是最强的,现在难说。”
周旭奇怪道:“哦,为何?就算绵大夫过世,不也还是人越多越历害么?”
“小家一户抽一丁,大家每户人多,一户抽三丁……两千多人,能抽出四百人丁,抵得上各家总和。”
“太多了,两千多人,均起来是五抽一,没这可能。”
周旭并不相信,绵地可是老弱居多,况且女人难道也能抽丁?
“啊,我这到家了。”
苏卫指着前头院中整齐的五间茅屋。
他和两个从弟解下马车后的皮索,自己却一边笑着解释道:“是多,可你知道这四百人里面都是什么人?有两百都是楚人!”
“楚……楚芈夫人?这都是她的人?”
苏卫神情夸张道:“对,绵大夫的续弦夫人,可是美极了,前年仲夏你没来吧?绵水舟接十里,除了这两百青壮楚人,都是荆国陪嫁过来的媵妾、工匠、丁众,还有娘家来送嫁的,威风的紧,不少国中老人都带重礼回宗地给绵大夫涨脸,还惊动绵伯遣军助威。”
周旭知道荆国就是楚国,闻言却哈哈一笑道:“绵伯江哪有这么好心,他是怕老人串联在一起,屁股下面就要着火。”
苏卫将载满稻子的大车停在自家院前。
他瞅了眼嫂子还在屋里,忙活间就偷空附在周旭耳边,压低声音神秘道:“公子信欲蒸娶其继母,以获这支楚卒,可惜人家楚芈夫人不乐意……你说这大房一分作二,比别家是要强,可就说不上哪边是最强了。”
周旭点点头,心道这实力变化很有利用价值,同样小声却狐疑地问:“蒸?娶?”
苏卫一脸‘你我男人都懂的’表情:“对,你想,别家都是年轻寡居的妾室或继室——总之非生母——无所出、无所依、无所归,恐被瓜分家产,甚或净户逐出,最惨让那不肖后辈草绳牵脖转卖异乡为奴为妓,啧啧……才由适龄子孙辈蒸娶,这是双方在宗祠下皆不得已的妥协,自己若能过活,甚或势力强硬,谁家好女子真愿如此?”
(这真是……心头一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
周旭这才明白燕儿所传小姨那句‘公子信不会这么急,七日不满就这样太无礼,至少也会过些时日再什么的……’的意思。
感情此‘蒸’为当世普遍之事,公子信不是蒸的不对,是蒸的时间不对——这就与后世皇权儒家言必称‘三代’时的笔删痛骂截然迥异,再结合记忆中后来上千年‘吃绝户’的普遍之事,倒底是哪个社会更不将女人当人?
周旭的少年记忆里又缺乏这类‘高深’信息,一时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了:“苏大哥先忙,旭家就在前面府中,还要安顿家姊,就先告辞了。”
“有客人来此,何不请进来一坐?”
屋里出来个二三十岁的青衫丽人,瓜子脸,柳叶眉,捧着一匡蜀绣,手扶微鼓小腹,盈盈目光先就嗔怪地落苏卫身上。
苏卫则讪笑着向她称扬周旭的帮忙,又和周旭介绍道:“这是我嫂嫂,钰娘。”
留意到马车粉色帷幕上的细腻纹路,钰娘眼珠灵活一转,却一手扶着小腹,对周旭微微一礼道:“钰娘代外子多谢公子相助,既是邻居少不得往来,有暇贵眷属也可过来相见。”
周旭听得一头雾水,荆娘却是明白,她掀开车帷,下来对这钰娘万福为礼:“赵氏嬴荆见过钰娘姊姊,姊姊叫我荆娘就行。”
燕儿也跟着跳下来,却笑嘻嘻地叫道:“妘姊姊好!”
钰娘连忙屈膝,双手交叠放于微鼓的小腹,姿态勉强地回礼道:“罗氏妘钰,见过荆娘妹妹,妹妹叫我钰娘就好。”
这妘钰与荆娘一番见礼后,才又对燕儿轻斥道:“没大没小,要叫我小姑姑!”
“呜,妘姊姊不疼燕儿了。”燕儿果断扑进钰娘怀里,使出百试百灵的撒娇大法。
“哎,燕儿小心点,莫要压着姑姑肚子里的孩子!”
有这一层关系在,妘钰轻轻抚着小姑娘的脊背,她与荆娘再相视一笑,顿觉亲近许多,邀了荆娘去正屋中闲叙,这时女子远没有不能抛头露面的说法,而对等的礼节在哪里都是应该。
苏卫等三人忙着将稻穗搬进西厢暂存,周旭要帮忙反而越帮越忙,让三人坚决地给推了出来,只好一个人无聊地坐在马车上。
也不知屋里女人们在说什么,半晌房门才重新打开。
“那荆娘这就告辞了,钰姊姊孕中要小心身体,”荆娘热络地挽着妘钰出来,竟代行了主母之权道:“那就约好,农忙后我们两家再好好聚一聚。”
言毕她带着燕儿上了车,周旭虽然有些奇怪,还是礼貌地对这妘钰点头示意,扬起马鞭。
粉帷马车缓缓启动,香风阵阵,驶向隔街不远的高大院府。
妘钰在门后静等了十息,小心地扶着发胀的软腰,正要偷偷探头出去张望,忽然门口蹦进一个头戴草冠的半大少年:“娘亲,我回来啦——娘亲你在看什么?”
妘钰吓了一跳,本能地板起脸道:“听说你在市墟捉弄了旭公子跟嬴细君,看我不……”
“我们的小英雄苏文回来啦,让阿叔瞧瞧!”
“哈,还是阿叔最好了!”
苏文爬到了苏卫肩膀上,成功逃脱惩罚的同时,对妘钰做了个大大鬼脸。
“当心你阿叔肩上有伤,别碰!”
“没事没事,一点小伤……”
妘钰神情无奈,心中却带着笑意,她出身于大家,知道在一家中总得有人扮演严厉的角色,父严母慈是一般选择,但自先夫过世后,剩下这特殊家庭中却要特殊处理,她能勉力扮黑脸,作母亲的心却会疼。
这总体来说还是个幸福的家庭,要是她身上的病……
妘钰强行止住思路,又在门口张望一眼,却见那粉帷马车驶入山脚的大院子,吓得她一把将苏卫拉出来看:“卫,你说那公子是周家旁支?”
苏卫一脸茫然看着:“嫂嫂不是和他夫人聊过一会儿么,我只听他说好多年没回来,言语间也……那是绵伯旧邸?”
苏文趴在他背上插嘴:“我刚才见过他,他是那个有名的旭公子!”
妘钰呆了一下:“那进来过的是嬴细君?我一直叫她周夫人,她还红着脸应了……”
苏卫和苏文面面相觑:“说不定认错了?”
妘钰啪地合上柴门,怒瞪这叔侄俩:“你们一个个做的好……”
“大嫂,二叔,你们这是?”苏三苏六走出西厢,一脸奇怪莫名。
“没事,两位从弟先进正房用食。”
“哦,好……”
除了一家三口再无他人,苏卫放下背上的苏文,嘿嘿小声告饶道:“嫂嫂莫生气,莫生气,当心肚里孩子……”
“叫我钰娘!”
苏卫只作不闻地反复讨好。
但妘钰与这前小叔朝夕相处,对方心里那一点小龌龊,以她聪慧心思怎不知?
但一想到肚子里怀了他的种,又看看他脸上着紧讨好的表情,肩上皮索磨出的血泡,妘钰就再责备不出来。
(冤家啊……)
“‘叔叔’,夕食与礼物已备,快回屋入席,请主家二位从弟用食后,酬以礼物,好送他们回去,也好请他们明日再多帮一天。”
“嘿嘿,应该的,应该的,嫂嫂最贤惠了,嗯——苏文你说是不是?”
“嗯,娘亲最好了!”
“哼……”
妘钰扶着小腹想了想,还是喃喃道:“过几日,还是要去旭公子府上拜访,至少要赔个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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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夏商周。
【蒸】:继承非正室父妾,先秦早期常见的一种婚配模式,多有国君、大夫娶庶母,但苏卫原来是南边的蜀人,又学识有限,而周旭又所得信息不全而产生误会。
“公子信不会这么急,七日不满就这样太无礼,至少也会过些时日再什么的……”实际上是姒姨对公子信的反讽。
因为这时娶正室继母还处于一种模糊地带,视华夷远近而不同,总体趋势是从蒸的定义中剥离开来——因为能做正室继母的,往往都有强力母族支持,经济政治实力决定她们这群体保有尊严底线的权利,不需要用身体去依附子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