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茅早就听说蛮族齐心,所以才有那么一问,等到忽而木打发小伙计把人叫来,却有点傻了眼。
来的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瘦如麻杆,戳在那里让人怀疑他的两条细腿是否会被风吹折。最让赵白茅看不懂的地方在于,这家伙居然是个汉人。忽而木向来一根筋,见了汉人就恶声恶气,怎么到了这种时候,找来的不是蛮子?
赵白茅没空细想,即便只有这么一个帮手,也比单枪匹马来的强。他不止一次见过红胡子在山里内讧,人多的一方到最后总是占上风,再能打的马匪,也架不住十几把刀一起砍下来。
“这是张龙师父,咱们屯子上的武师。”小伙计怯怯地说。
那中年汉子跟忽而木点了点头,转头看了赵白茅一眼,有气没力地开口:“什么宝贝物件,要追就赶紧吧。”
“不是我的,是小小子的,是我的就不追了。”忽而木搓着手,老脸涨红,“小小子,你当心点,他是我们族人的好朋友,会照应你的。”
赵白茅不再多话,当先出门。
几个讹钱的家伙走得很快,赵白茅一路追着脚印追出了马王屯,到了空荡荡的官道上,这才远远见到他们的背影,当即大呼小叫起来。那名叫张龙的中年男子原本就在诧异,赵白茅哪来的把握认定脚印就是这帮人的,此刻见他满脸堆笑地跑过去,就如同招呼老友般,不免又是一怔。
“小兄弟找我们有事?”秃头汉子先是看了看张龙,目光接着扫过赵白茅背的猎叉角弓,笑容中已多出了森然意味。旁边几人也同样笑了起来,黑毛丛生的大手陆续按上腰刀,呼吸开始慢慢粗重。
“我以为忽老爹年纪一大,就老糊涂了,想不到那个什么兽丹真的挺值钱啊!”赵白茅用力吸了吸鼻涕,站定在众人面前,“能不能还给我?卖了钱,我就不用再在外面干苦力啦,回家娶媳妇去!”
“这个恐怕不成,赔给了我们,自然就是我们的东西了。”秃头汉子笑得更欢畅。
“不成啊?不成就算了。”赵白茅显得颇为懊恼,扯了扯张龙的袖子,“叔,那咱们走吧。八道岭那块死人太多,上次我没敢一个个摸过来,这次有你陪着,我就不怕了。”
张龙莫名其妙,只得含混地“嗯”了声。
“等等!”秃头汉子像是被刺了一刀,瞪着眼问,“小兄弟,你在药店说从死人兜里摸出来的兽丹,这事当真?死人还不止一个?”
“是啊,老多死人了,最少有几十个,都背着这么长的皮袋子,里面跟藏了根棍似的。”赵白茅大致比划了一下,“我瞅着害怕,就只掏了一个人的兜。兜里也没钱,只有那个什么兽丹跟几张鬼画符,我一生气,把鬼画符都扔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那符掉到泥坑里,一坑的水都变干净了,哈哈,我还喝了几口哩!”
明明是大冷的天,秃头汉子却已听得脑壳上沁出汗来,两眼越来越亮。赵白茅说到“鬼画符”后,他忍不住一拍脑门,肉痛不已,“妈呀!你这傻犊子,那明明就是净水符,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玩意啊!那些长皮袋里装的也不是什么棍,十有八九是雷州墨家的火器!这帮人是去猎异兽的,不然哪来的兽丹?”
“什么火器水器的,不知道你在说啥……”赵白茅似乎懒得再听,又扯了扯张龙。
秃头汉子肆无忌惮地在赵白茅面前道破机关,自然是打算吃定了这两人,见他又要走,忽然大笑起来,“小子,还得谢谢你,送了这么一份天大的好处给咱们兄弟,这就带路吧!”
“带路?”赵白茅张大了嘴,“我又不傻,带你们去掏死人兜吗?我跟我叔两个人掏多好,人多就分得薄了。”
“这路是带还是不带,恐怕由不得你了。”秃头汉子嘿了一声,旁边几人都围了上来,“呛啷啷”一阵抽刀响动。
赵白茅大叫一声就要跑,却被反剪了双手死死摁住。
“大家都是好朋友,就别再见外了。小子,你身上的钢叉挺沉,我们替你拿,等完了事,再还给你就是。弓箭就不用了……你还挺识相啊,这破弓能射得死麻雀吗?自己背着吧!”秃头汉子见赵白茅递来猎叉又忙着摘弓,咧嘴大笑,冲着同伴挥手,“刀子都收起来,光天化日的不好看。”
张龙被推搡着走出几里地后,忍不住瞥了眼赵白茅,只见他满脸的惊恐,也不知是真是假,打的什么算盘。正思忖间,却见赵白茅冲自己挤了挤眼,瞬间的神情变化,又哪里像是只待宰的羔羊?
“忽而木怎么认识了这么个滴水不漏的小子?”张龙哭笑不得。
快到黑沙江渡口时,官道两边已是荒郊野地。赵白茅像是吃不住冷,呵着气,慢慢将双手拢入袖筒里面。几个汉子都没在意,跟在赵白茅身后的那个倒是瞧得分明,却依旧漫不经心地哼着荤腔小调——五条壮汉看着一个半大崽子外加一只瘦猴,这能出什么岔子?
一阵大风卷起,赵白茅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悄然停下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那名汉子只感觉赵白茅缩回的肘部,在自己胸口轻轻捣了下,正要抬腿一脚踢出,全身却空荡荡地使不上力气。这一刻像极了鬼压床,他的神智依旧清晰无比,却说不出话,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说说笑笑,一步一步踩得雪泥咯吱作响,离自己越来越远。一片飞雪从半空飘落,落在他的鼻梁上,沁出微凉。
放血条在心房上形成的贯穿伤口不过纸薄,终于扩张的一刹那,血雾从胸前喷射而出,将他视野中最后残留的景象染成赤红。
尸身像条被抽空了的口袋,一头栽在雪地上发出砰的闷响。
另外四人当即回头,却看见赵白茅已经蹿出了十多丈远。他跑得如此之快,甚至快得不像个人,满头乱发都在风中扯了起来,就像面猎猎舞动的战旗!
“老五!”秃头汉子狂吼一声,抽刀,其他人已早他一步追了出去。
“我要把你这小畜生活剥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汉子嘶声叫道,无本生意做到今天,他不敢相信同伙竟死在了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小子手上。
赵白茅却突然停步,不跑了。
他将背后那张毫不起眼的角弓取在了手里,搭上羽箭,拉出一个满圆。
嘭!
让人头皮发麻的弓弦弹放声炸响,黑黝黝的弓身猛地颤了颤,羽箭在空中拉出尖锐到刺耳的啸叫,一闪而逝。当先的那名汉子眉心中箭,箭头从后脑穿出,从生到死的短短过程中,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跑在旁边的一人大骇之下当即停步,眼前骤然一暗,同样是眉心位置中箭,仰天而倒。
两具尸体几乎同时倒下,在秃头汉子跟仅存的一名同伙眼中,他们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先后两箭,还是一击双杀。
这是何等可怕的快手,又是何等可怕的箭术!
秃头汉子完全无法将站在远处的傻小子,跟眼前的一切联系到一起。作为流匪,他向来过着四处游荡的快活日子,这段时间风紧,才会想起来干讹诈勾当,却没想到惹上了这么个煞星。
那小子下手如此之狠,完全不拿人命当回事,真的就只是个平民吗?
眼看着赵白茅又摸向箭袋,秃头汉子仅剩的同伙再也压不住恐惧,转身就逃。没跑出几步,呼啸而来的羽箭已射入他的后心,当即毙命。
秃头汉子扔了刀,直挺挺跪倒在雪地中,放声哭喊:“小兄弟,我瞎了眼,不该惹到你头上,你就饶了我一条狗命吧!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实在是逼得没法子才吃这口饭,求你高抬贵手啊!”
赵白茅丝毫不为所动,体内莫名涌起的炽流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在被烈火灼烧,刀伤处开始突突而跳,像有着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把它压得下去——赵白茅几乎是本能地产生了这个念头。
抽出羽箭搭上弓弦,赵白茅正要开弓,铁箭头却无声无息地化成了碎屑,簌簌洒落。他微微一怔,摸起又一支箭,这次箭头一离箭袋就已经分解。想到在家中莫名其妙软化的铁锅耳,赵白茅脸色微变。
上次是发病当日出的怪事,这次怎么隔了许多天才出古怪?就算是自己撞了邪,发病后碰过的铁器会化掉,可这会儿明明只触到了荆木箭杆,手指离箭头还远得很啊?!
秃头汉子并没打算给他多想的机会。
见赵白茅抽一支箭扔一支,扔掉的似乎都没了箭头,秃头汉子眼中凶光一闪,摸起刀就冲了上来。经过张龙身边时,从头到尾都如同木头人般的张龙忽然斜跨一步,跟他撞了满怀。
下一刻,秃头汉子整个垮了,塌了。整个人的骨架像在同时腐朽融化,那么高大的一具躯干,一下子就变成了稀泥,一分分一寸寸地垮了下来。脑袋先是落上肩胛,连同软如蛇皮的身体继续下坠,掉在盆骨位置,随着盆骨的急剧变形,最终“啪嗒”一声叠在一堆无法形容的皮肉上面,紧挨着两只鞋就此凝固。
这诡异至极的场面让赵白茅瞪大了眼,张龙冲他点了点头,依旧是带着些疲倦的神情,“你杀人杀得很好看,可惜,却不是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