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盔枕村后,赵白茅蒙头睡了一觉,迷迷糊糊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仿佛整个人仍泡在水里。
早上起来,他发现满身都是汗水,摸上去粘稠不堪,细看竟是药汁般的褐色,透着一股子酸臭。脚一沾地,软得连站都站不稳,赵白茅喃喃骂了声,倒了碗水喝,喘着气又躺回炕上。
一躺就是一天,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赵白茅想不通自己身上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他没生过什么病,向来壮得像头牛犊,这般情形实在是第一回遇上。
“莫非老子要死了?”赵白茅下意识地望向胸前那道贯穿刀疤。
疤痕的颜色淡了些,像已经留在身体上很多年了。
那中年将军挥刀的时候,赵白茅并不是没有防备,但在对方暴起的速度下,根本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能做到将军,想必一身武技要远远超出常人,这就是高阶武者的真正力量?赵白茅觉得自己算是开了眼。
汗液的颜色慢慢变淡,最终不再流淌,脱力感也随之消失。联想起天池底下的“石头鬼”,赵白茅按了按胸口,又摸了摸肚子,有点担心那玩意现在真的住在自己身体里。
肚中传出的咕噜响动也确实像头怪物在叫,他饿了。
这一顿饭,吃掉了平时足足一天的量。对于山民来说,能吃能睡向来代表身子安康,赵白茅敞开肚子又喝了几大碗酒,暂时去了心思。扫荡完锅里的剩饭,他哼着老赵头常唱的戏文,挽起袖子到灶屋刷碗,刷一只唱一句。山民常把自家的婆娘叫做“烧锅的”,赵白茅从小到大也没见老赵头找个女人回来,洗衣做饭乃至缝缝补补这类活计,就只能爷儿俩自己动手。老赵头腿还没摔坏的时候,常跟赵白茅划拳决定谁去干活。只不过老家伙也常会耍赖,输了就趴在炕上装醉,有一回被赵白茅一炉钩扎在屁股上,痛得鬼哭狼嚎。
赵白茅干活做事向来利落,这次却足足在灶屋呆了大半个时辰。倒刷锅水时,他一下子拎断了铁锅耳,把水泼得满地都是。这他娘的是纸糊的?赵白茅举着锅耳朵看了看,恼火不已。体内骤然一股热流涌起,他只觉得指头如同被火烫了下,眼睁睁地看着锅耳软了下来。明明是铁打的玩意,已变得像根面条。
这口锅是村东老张打的,赵白茅找到他家后,他看着扭曲如麻花的锅耳也同样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这样的怪事再没发生过。白头山上遇见的和发生的,就像一场离奇的梦,是梦就有醒的时候。除了那个姑娘,跟那句很有些不自量力的豪言壮语以外,赵白茅觉得没什么别的会剩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一天夜里,那头被放生的银狐出现在了他家中。
赵白茅第一反应就是操起了角弓,银狐立即俯首贴耳,趴在了地上,一条蓬松的尾巴摇晃不停。
赵白茅愕然不已,等到回过神来,银狐早已从半敞的门缝中钻出,不见踪影。
地上留着只被咬死的山鸡,个头肥大。
“这又是哪一出?”赵白茅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痛得要死。
银狐第二次来时,叼来了一只兔子,见赵白茅只是瞪视着自己,全无动作,便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在他腿上轻轻挨擦。赵白茅试探着伸出手,在它头上摸了摸,银狐眯起双眼,喉中发出“咕咕”声音,显得极为享受。
“老子放你,又不是心甘情愿的,你找上门来就不怕死吗?”赵白茅喂了它几块肉干,端起桌上刚倒满的酒碗,放在它面前“他娘的,喝酒不喝?
银狐嗅了良久,伸舌舔了舔,立时打了个喷嚏。等它半碗酒下肚,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已然醉倒。赵白茅哈哈大笑,将它抱上烧得暖暖和和的炕头,拎起后腿看了看,嘿了一声,“就这酒量,还是个爷们呢!”
时日一长,银狐到了晚上也往往不回山里,把火炕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窝,闻到酒味就蹦高撒欢。赵白茅给这充满灵性的畜生起了个名字——小七,他这些年共养过六条猎狗,银狐虽然不是家养,但在上山打猎时,竟也知道引路追獐,比狗儿毫不逊色。被赵白茅敲掉过大牙的那个神婆又开始咋呼,说什么狐妖进了村,迟早惹来大祸。她常站在路边碎碎叨叨,小七就躲在赵白茅身后龇牙发威,有次趁着夜色钻到她家院子里,闹了个鸡飞狗跳一片狼藉。或许是银狐不同于寻常狐类的原因,整个盔枕村的猎狗向来没有一只敢追着小七咬的,神婆家的那条母狗更是吓得夹尾狂逃,身后一路洋洋洒洒的尿迹。
神婆到如今说话还满嘴漏风,不敢再上门来闹,披散着头发大叫骂街,说是等在外面的两个儿子回来,就要让人好看。村中猎户虽然眼馋银狐那身皮毛,但被赵白茅横着眼一个个看过来,不由自主都打消了念头。自打老赵头死后,就连一帮癞子看到赵白茅都一改以往的痞腔,总觉得这个头快赶上成人的少年,身上有种日渐明显的变化,就如同幼兽的爪牙已经变得锋利。
对于神婆的威胁,赵白茅只当放屁。神婆的两个儿子在一家武馆打杂,去年回过一次村,喝过酒露了几手。满篓子油不晃的道理赵白茅还是懂的,有了小七帮忙,攒下来的钱已经越来越接近打听到的价位,他有点等不及要去马王屯看看那个名叫罗三炮的武师到底有几把刷子。
入冬后,小七消失了很长时间,一天早早就来到家中,咬着赵白茅的裤管往外扯,喉中急叫不已。
“干啥去?”赵白茅莫名其妙,平时它都是跟在屁股后面,像这样主动拖着自己出门,倒还是头一回。
小七自然没法回答他,用力更甚,把裤腿咬得豁了口。
“老子总共没几条裤子,撒口!”赵白茅抬脚要踢,终究还是没舍得,只得背上家伙,跟它出了村子。
天刚蒙蒙亮,村人都还没起,小七引着赵白茅一直出了村口,却没上山,而是往黑沙江方向奔去。这一走就走了大半天,到了一处传出鼓乐声声的山岭前时,小七放慢了脚步,伏低身体,开始谨慎前行。
赵白茅看出蹊跷,跟着它上了山岭,趴在灌木丛后探头张望。
一看之下,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了起来。
赵白茅早就听说过祭神相关的种种事情,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百丈开外,山神庙前,一头遍体棕毛的山魈正将大半条人腿送入口中,嚼得咯吱作响,周围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等到山魈吃完人腿,一个哭得小脸煞白的孩童又被众人抬上前去,片刻之后,也成了它的肉食。
这明明就是头畜生,又哪里是什么山神?就算是真的山神,这帮人又怎么能拿孩子去喂它?
望着那些男女老少脸上的狂热神情,赵白茅打了个寒战。
吹吹打打的祭神队伍下了山岭后,赵白茅也带着小七脚底抹油,跑出老远才开口怒骂,“你他娘的让我送死来了?那玩意是老子能猎的吗?肉包子打狗还差不多!”
山魈人面长臂,力大无穷,算是有记载的异兽当中最为凶残的。早些年邻村猎户全部出动,猎过一头小山魈,却死伤惨重,赵白茅当时跟着人群去看热闹,至今记忆犹新。
小七扯了扯他的裤管,当先转身,又向另一个方向蹿去。
“还有?”赵白茅一怔,这次却是露出了喜色。
一头异兽惹不得,要是真有两头,或许自己拜师学武的银子就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