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谁说我和爸爸不像
家中父亲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等妹妹回来还有几场官司要打。维西最近的心情完全谈不上快乐,昨天晚上小舅舅支开所有人把她叫到一边坐下来:“维西,说说你现在的感想吧。”
维西一愣,她真的没有什么可说。“我……”
“你不要紧张啊,”小舅抽出一根烟点燃,“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很怕你的。”
怕?这话怎么说?维西睁大了眼,“为什么?”
小舅吸一口烟:“你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你太听话了!”
维西愣愣的,哦,我知道了,原来听话的是不对的。原来叛逆的孩子才会很得父母和长辈的宠爱。可是那个父,又去哪里了呢?
小舅看着她:“你从小就是那样,我们跟你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们说不许你就不去做,我们说不对的事情,你也就跟着不喜欢。可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吗?你总是不说出来。”
似乎真的是这样,维西从来就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可是不这样怎么办呢?维西小的时候母亲十分信奉棍棒教育,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就是一顿棍子给你吃,这样的强权下,维西不屈服怎么行?可是妹妹就不一样了,妹妹做事从来不考虑到别人的感受,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
“……你妹妹虽然不听话,虽然她现在成了那个样子,可是你知不知道,她只要是一个小动作我们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可是你的心思,我们从来没有猜透过。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最近这么多事情,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维西只一个我字便再没了下文。事实上,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疼自己的父亲去世,以为关系很好的亲戚纷纷落井下石,她十九岁还未满,一双肩膀几乎还算是稚嫩的,可就是这么一双稚嫩的肩,要开始学着挑起一个家了。
小舅舅看着指尖烟雾的发源地,“这已经是第八天了。”
是啊,父亲去世的第八天了。
昨天是父亲的头七,父亲赶在那个时候才下葬。还是掐着时间来算,差一点点就赶不上“好时候”,一群人急的几乎要死。国家办事人员一个个鼻子都要仰到天上去,你得小心翼翼的陪着,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在那样万念俱灰的时候。
“这八天来,我没有听见你喊过我一声。”
维西猛地抬起头来盯着自家小舅,这是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不止是没有喊过我,维西,这八天以来,除非必要的话,你连多余的话都没说过。”
可是,说什么呢?真的觉得无话可说了啊。
“这段日子以来,你连笑都没有笑过。”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己要怎么才能笑得出来?好在已经告一段落,真的告一段落了。维西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很让人担心,真的很让人担心。”
彼时维西坐在酒店房间的椅子上,觉得似乎浑身的骨头都被人强行拆卸过一番,从里到外都是痛的。
她却想起自己昨天晚上从殡仪馆提出来的父亲刚刚被火化的骨灰,个个都说要土葬,于是父亲的骨灰被一张绸子包裹着装在袋子里,或许还不到十斤重,维西提在手里,觉得那么轻的一点点居然就是疼了自己一辈子的父亲的重量。轻轻的,袋子扎的十分严实,维西还生怕被风给吹走了,一路不停的低头看。
维西此前从来没有提过什么重物,穷养儿子富养女,自生下来便从未提过什么重物,她是家中大姐,却似最小的妹妹,什么重物都没有提过。可就是那一刻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力量,她穿着十厘米的细高跟鞋一步一步缓慢的走着,细细的绑带似嵌进肉里,她步子依旧稳稳的,又慢慢的,提着父亲的骨灰在月色下缓缓走向殡仪馆外停着的车子面前,那一段路不足百米,却几乎就是一个人自生到死的一段,短短的。
上了车,抱着父亲的遗像,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眼眶干干的,喉咙却那么疼。
卫生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酒店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维西关了卫生间的门,身上衣服几下除尽,开了热水,腾腾的雾气一会儿便将镜子结了薄薄一层水珠,她自水帘中伸手摸开一大片凝结的水珠,静静看着里面的那个人。
那人也看着她,眼里满是怜悯。
维西缓缓伸手去触摸那人的脸颊:“你……为什么不哭呢?”
那人随维西的动作而动,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可什么都不说,只怜悯的看着维西的眼睛。
“不哭?那你可难过?”
没有必要难过。维西这两天甚至得了空还同母亲开玩笑:“妈妈,你说我伤心什么呢!爸爸这人也太风流了一点儿吧,你看看他,这个人,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维西这两年都在深圳工作,母亲跟父亲一直吵架,是以母亲跟在维西身边帮维西做饭照顾维西之类。她连过年的时候都没有回过家,一是路上太颠簸,二是……
二是因为母亲要回去。父母感情本身就不和,自己不回去省得看着他们吵架,平白的添了些恼火事情。
可是,如果当时回去看一眼的话,会不会今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如果当日回去看一眼,父母应该就可以离婚了。这一桩错误的婚姻直接导致了她一家四口的悲剧。
维西一把掀掉洗漱台的上所有东西,东西落地的“哗啦啦”声中,维西的手指缓缓划过玻璃,停留在洗漱台上。
她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想起父亲生前对她的好,想起父亲最疼爱的是她这个女儿,此刻没了外人在场,她终于哭出声来。
“爸爸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早,你不要我了吗?”
“爸爸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爸爸对不起,我再也不敢惹你生气了。你回来吧,好不好?”
“爸爸你走了我怎么办?妈妈怎么办?你看见你的兄弟姐妹了吗?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好不好?你走了,那些人就不要你这个女儿了,他们是要把你女儿往死里逼啊爸爸!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爸爸,你回来看一眼好不好!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我想着,要是我明天一起床就看见你多好?那样的话,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即便是离婚,爸爸,我也全听你的好不好?爸爸,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呢?”
哭泣的声音渐渐变小,维西觉得嗓子更疼了,她胡乱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在镜子上勾勒自己的轮廓。
一下又一下,指尖都是凉飕飕的。
她看着镜中的那个人,被水洗过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眶周围那么红,维西却突然笑了:“呐,爸爸你看,我长的多像你啊。”
她一笑,眼中又落下泪来。爸爸我突然长的那么像你,是不是你在跟我说,要我连着你的命一起活下去呢?
很久以前就有人同维西说过,她真的很像自己父亲。可父亲长的一点也不好看,维西总在心里不以为然。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突然从心底相信自己确实是跟父亲很像的。血管中流的血,身上的骨头和肉,哪一样不是父亲给的?
甚至是性格,维西也遗传了父亲的一部分。胆小,懦弱,无知。
父亲一辈子都是一个老实人啊!维西抹掉眼泪,站起来穿衣服。母亲出去谈事情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知道怎么的又想流泪。
干脆拿起手机上QQ,忙碌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一个好友有留言给她,正是两分钟之前,她一看对方在线,立刻回过去:我现在才发现我跟爸爸长的很像。
是杨阳,她很快回复过来:怎么了?家里事情处理完了吗?
嗯。维西回应:我从来没有那样讨厌过自己的亲戚。
每个人都会有讨厌的人的。杨阳说。
可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他们,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多少坏事吗?那群人,真的太坏了。
杨阳是电脑小白,平素打字慢吞吞,可这一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指尖在键盘上飞快的跳舞:可是,这就是现实生活啊。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幸的事情,但是一旦度过难关,什么都好了。
维西眼中又有泪水在聚集,手指在屏幕上一笔一划的写出:可那是别人,都不是我。我以为我会很幸福的!可是现在我连爸爸都没有了。你知道我多讨厌这群人吗?我甚至讨厌妈妈,这些年她为什么要跟爸爸吵架?我爸爸这一辈子似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幸福……我也讨厌我自己,我为什么那么不懂事,为什么总惹他生气?我很后悔……
维西靠在墙上。面前一个巨大的枕头,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
那边过了很久才回复过来,只有一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待。
维西终于哭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