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那声询问是谁人发出的？竟是和百草的应声一同响起，倒叫掌柜和其他一屋子的人反应不及。
掌柜的燃了桌上油台之后，自是站在屋子正中央了，灯光骤然一亮，他赶紧上前一步仔细查看。有没有分辨清是两人的应声倒在次要，先找到那贼人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不假。他却不曾料想，没见着那采花小贼便罢了，反倒是那床帏帐内，居然起身做起一个白衣男子。
墨法赤足，长袖拂地，脸上样子竟不似人间俗物，倒像是那画中仙子，自梦中惊醒，忽而跌落凡尘。显然，适才动静吵醒了他，是以还是一副未然全醒的模样。不知缘何，他这般无害样子，叫掌柜的看来，竟顿生出些莫名的恼怨，不是恼他，是恼自己。恼怨自己不该挑在这时过来，叨扰了仙子清梦，实属不该。这心里的悔意，一古脑涌了出来，倒像他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来人原是有这本事的。只是这般无害柔顺，只得一时，稍纵即逝。很快，那双眸子便全然张开，顷刻间，澄澈明晰，光华大盛。待他转过身子，脸部全数曝光在亮光之下，便见眼神中只余下漠然冷凝，让人瞧着，莫名心颤，好似被拒于千里之外。
苏慕玄看清来人之后，默默地旋过头去，抬开手，拂了拂衣袂袍身，稍作整理后，便自从躺板上起身下来，套好足上履屐，立于床榻之前。方才，他卧于百草铺上睡了一晌，被突袭的叫喊声惊醒，睁眼便见这般，竟是一张张甚为陌生的面孔。
众人道这男子，光是半边侧面看着，已是光华四射羞煞旁人，再一转脸细看，更叹其惊为天人！一时间，无人能抵，各自神游难归。看来，世上不止美人恩难消，这男子之中，也有此等绝色。称其销魂蚀骨也不足为过。
掌柜的心想，自己活在世上大半辈子，如今年过半百有余，却能获此殊荣，先后得见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这等仙姿仪容之人，频频光临自己这寒门小栈，难道真是他要交好运了不成？不然，怎会平白无故遇此奇事不是。这厢，掌柜的正酣然痴想着，哪知那床尾东侧还站着一人，正是自那屏风后头的隐蔽之处而来。
“姑、姑娘？！怎么是你？！”小二眼尖，方才他余光瞥见一处影子，似在挪移，便转了视线去看。不想来人竟是白百草，此刻正立在屏风口头。那雕花折叠的、山水装点的，边幅庞大的流金屏风，赫然是之前被他推开了半边的，原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此时早已大半面掀开，歪斜着倚靠在白墙上了。
小二这一声喊，叫来了众人的目光。
珠帘撤，卷幕开，玉钗散，鬓髻乱；眉山远黛，珠盈鼻俏，唇红齿白。好一个绝妙佳人！乱是乱矣，却不失风流，韵味犹在。
百草望着六双齐齐朝自己看来的眼睛，顿时羞赧不已。想是自己此刻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叫别人笑话了。她紧手抓着衣袂，想做些解释，却嗫嚅着开不了口，不知该从何说起。
苏慕玄见着百草这副表外狼狈实则娇媚的态势，唇角轻抿，眉头不自觉又蹙紧了几分。又看众人看着她的痴然摸样，突然很不高兴。似有一股无名火起，自下而上，四处乱窜，直冲脑门。面上却愈发清冷，不动声色，只是眸色暗沉下来，原就墨黑的瞳仁此刻更是深不见底，如一口古井寒潭，上面是阴寒的气流，下面是汹涌的潮水。
“你们是何人？”
苏慕玄开口，不自知地透着冷厉，那声音竟给人以六月飞雪般的强烈撞击，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掌柜的原本来此意欲擒贼，不想遭遇此番情境，现下这里，好似只有神仙没有贼子，这可如何是好？他眸光闪烁不定，正盘算着怎么开－口向他交代，无意间又瞥到了百草，心中顿感大惑不止，直觉得奇怪。
“姑娘，你去了哪里？怎到晚间才得回来？”暂且顾不上这神仙高人的问话，掌柜的自顾着先道出胸中疑惑。
“我......”百草被这一问，更不知怎般回答才好，于是支吾着没了下文。
现下自己虽着了长衫，却不作男子般冠发束带。方才为防一万，已是解了头绳下来。此番以披发视人，怎么会有人发觉她是装作男人姿态。再说，平常男子的头发哪里及得上她一头青丝来得细软顺滑，已是长及脚踝了。手足无措之下，只得可怜兮兮地望向苏慕玄，求救一番。
苏慕玄见百草眼露无错，显然已是方寸大乱，只晓得向他呼救求援。
每每闯了祸端，才知道厉害。苏慕玄心内恨她实在太皮劣。面上虽还是万年不变的颜色，却已是不忍弃她于不顾，任其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罢了，此番回来，便是要带她一起走的，以后待在身边看着也好，免叫她再惹是生非。至于礼数伦常，自是有时间教的，暂且不论。
不看，这一帮抓了棍棒家伙的伙计，亦不见，那痴然在旁打愣不语的掌柜，苏慕玄下一瞬时，便出现在百草面前。他倾身弯腰，手臂一伸，便横抱了她在手里，待她双臂环紧自己脖颈之后，便急速向西边窗口掠去，飞身若风，稍纵即逝，去影无踪。
掌柜的一众人等，眼开未及眼闭间的功夫，便见有道白影一闪而驰，再定睛一看，人已不在。只知道方才似有闪电划过，余下的，什么也没瞧见。
“真乃神人也！”掌柜的喃喃自语，神色仍是恍恍惚惚。过了好一阵子，才减缓过劲，旋即叫道：“赶紧了去拜拜神女菩萨，保佑我全家大小宁安福泽呀。”完了又是自说自话地絮叨半响，才径直出门转弯，朝楼下佛堂去了。
余下众人皆是面面相触，咂舌无语，只道今日所见之事确实奇了！尔后片刻，也各自放下家伙，四散而开，下去睡觉了。
乱一时则矣，是夜，仍寂凉如水，人间还自安宁。
郊外，漫野青草，郁绿莹莹，晚风浮动，好不静谧。一只仙鹤卧于草间丛里，阖目而息，自得悠然。只是一方羽翼之下，却是忽而起伏，颤动些许。凑近一瞧，竟有一女，窝于其内。
百草自被苏慕玄带出客栈，便随他寻到此处，原来是座下白鹤的栖息之地。随意将她安排于身侧，苏慕玄便兀自打坐休憩去了，不再过问她。可怜了白百草，此刻衣衫单薄，在这凉风野地中坐着。时间一长，自是浑身冰凉，冷得发颤。
百草自知，这时便是叫了苏慕玄，多半也是无义。他向来喜做受罪之事，跟个苦行僧修道一般无二。羁旅漂泊，风餐露宿，于她来讲，本不是什么大事。她原就不是那种矜贵小姐，身娇肉嫩，吃不来苦。自小在山间野惯了。但至少夜间还是有那山口洞窟庇佑，供她睡的，再不济，也有赤豹来依偎取暖不是。现在倒好，全靠她一人发功造热。这一点热气哪里经得起消磨，不过片刻工夫，就全数在寒夜中殆尽了。
一口编贝皓齿冻得咯咯直响。百草再顾不得什么，拉开仙鹤的羽翼，便是一头扎了进去。仙鹤防而不及，原本温暖的躯身，不知被自哪冒出的一物激得冰凉，它顿时惊叫不已，全力抗拒。百草咬牙道，这小鸟当真泼辣，脾性这般大的，竟是卯足了力气，要把自己甩出去。
“姑娘现在冷得紧，可顾不得你了。”百草自是不会放手。这天上掉下白捡的暖手捂子，做什么放开，傻子才不要呢！
于是便见一人一鹤，相互扯搡，一会偎在一处，一会分开八丈。这般大的动静，自然逃不过那假寐之人的眼睛。苏慕玄并不作声，只稍稍睁开了眼，递给仙鹤一个讯息，便见它极为听话，停了挣扎，瞬息安稳下来。
百草见它突然间再不动了，便咻然欢欣地寻了个位置，她躺在仙鹤翅下，安心地闭目睡了。须臾，便听见匀细的呼吸声自身下循序而上传来，仙鹤低头瞥了一眼，心道便宜你了。
第二日寅时，天色未及大亮，红日未及东升，不知自哪间农舍栅栏里传来阵阵雄鸡高吭，声色明亮，穿透了这里的漫野山林。
苏慕玄自早前醒来，便了身，独自立在丛间，仰面而上，眼睛一瞬未曾挪移地盯着那方不甚明晰的天际。空中西南一隅，正中线心，一颗六角芒星，披着赤白光泽，周身被照得一片颜色清明。
待百草悠然转醒间，天已大亮。身上遮盖一夜的羽毛被子早已不在，她转头四处一寻，便见那一人一鹤，在这悠悠碧草丛林间站着，遗世独立。撇撇嘴角，心想，他又拿作这副仙人仪态了不是。嘴上虽是不屑语气，目光却是牢牢锁在那远处独立的人身上。有些时候，这种嘲讽出自百草口中，多半心口不一的，单瞧她那赏心悦目的样子，哪还能瞧见半点鄙夷？适才不过说说而已。
看了一阵，她便站起身子，拍了拍衣上粘贴着的草屑杂碎，向远处他方行去。
听闻脚步声由远及近，便知是谁来了。苏慕玄回旋过身，递上一个蓝色布包。
“先寻一处地方，给自己换上。”说完，待百草接过东西，便背过身子，带着仙鹤朝旁边走了。
百草带着疑惑，伸手接了。待她拆开结头，打开来看时，那人已经走远，只余一个模糊的白点了。
包中裹着的是一件衣裳，准确来讲，是一件女子穿的裙子。
这是一身象牙白色的罗裙。大襟右衽交叉的领子，边上镶着姜黄色的锦绣花样；衣袂下角宽长广敞，好似两朵绽放的牵牛花般，灵俏漂亮；一缕玉带自腰间作隔，分作上下：下裙折叠成裥，极为雅致；上褥简繁得当，也是绮丽。
只道是“眉黛夺将萱草色”，却是白裙妒杀石榴花了。
百草见衣裙这般漂亮，自是无限欢喜。拣了一处芦苇花开，遍地碎絮的地儿，换下了旧衣。等到苏慕玄再来看时，已经是衣袂萦迁草，裙裾扫落英了。
“好看么？”百草嬉笑出声，在草间旋转身子，漫山遍野皆闻她银铃般清越脆然的笑音。
“自是好看的。”
望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女子，苏慕玄的眼中流泻出一丝难掩的纵容，唇边亦是噙着一抹淡笑，轻颔头颈，竟极为难得的迎合少女，道出一声赞许。
百草发觉了男子的变化，他居然笑了，苏慕玄居然笑了！原来他会笑呢，而且还是这么好看。百草看着苏慕玄唇角噙着的那抹淡笑，眼神稍带的那许柔色，心情更是好得递上一层，只一心觉得定然是自己的功劳，感染他这尊万年不改的仙容，也起了如是笑意。
这般笑闹了好一阵子，终是叫苏慕玄出声叫停了。
“我们该走了。”苏慕玄很快恢复了平常神色，出声唤了百草过来，是时候走了。
“恩。”上前一步，百草应了一声，便跟在了他后面，眉眼难得的温顺服帖。
方才那一会儿，竟是千金难买的美好呢，只可惜，太短暂了。百草心里不是不遗憾的，很少得见苏慕玄那般神色，当真亮如白昼，灿若星辰。很美啊，只是很难看见。她自沉浸在其中，难以自制不去回想、喟叹，却不知道，适才自己欢笑间的模样，亦能叫观者乍然屏息，惊叹不已。有那么一瞬间，他恍然觉得，人活于世，若能得卿如此，便是此生不换了。只是
百草不知，他亦作云淡风轻，不再多语。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步在小径间。清晨的风，带着霜降的湿润水露，拂在面上，微凉。没有再蹦蹦跳跳地行路，没有再自顾自地玩闹，白百草只是安静地，随着前人的脚步，亦步亦趋。欢雀不是只有放在脸上，自此，她学会了将它填进心间。
前面那人的身影，还是透着一贯独有的清冷幽寂，不若凡间红尘中人。此时，百草望着那袭稍显单薄的身子，突然很想温暖他，她不再落于后面，稍做几步前跨，于他并肩而行。
苏慕玄似是知道她来，侧脸过来，似在看她。
那一瞬，百草觉得心头有株花开，似乎还能够听见，它绽放的声音。
那一瞬，苏慕玄抬起手，指尖触及她的长发，掂到一瓣嫣红色的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