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少尹府内的首席提辖官人,名唤武广,是汴京少尹程吕业旗下的一员有力干将,随之办差已有十个年头。此人生得一副浓眉大眼,看似粗犷实则不然。细观之下不难发觉,这人不若寻常大块头一样的头脑简单。那双看似寻常无奇的黑色眼瞳之中,确实蕴涵了一些令人难以捉摸透彻的东西。
武广近来受命,暗里调查一些事情。这些不能公开透风的事情都与汴京城内的岚家有些关系。不过,而今除了上面,全部内情只他一人知道。
连夜以来,武广几乎都在挑灯夜战,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些零零碎碎收集而来的情报逐一进行合并、分析。
这天,同样还是一夜未眠至达天明。
武广原本身体结实,因而饶是这样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修,也是丝毫不作打紧。不过,他纵然可以默默忍受下来所有的困倦疲惫,却是很不喜欢被人搅乱清净。
清早,天才刚亮一些,便有人在外面击鼓鸣怨。晨间悄悄的静谧就此完全被它打破。
武广皱眉,头疼得厉害。
桌上铺了一张人像,是他当日买通岚府手下换来的物什。上面的丹青笔墨至今还很清晰明艳,上面画着一个堪比女人娇媚的男子。
武广看着他,觉得难有头绪。于是一边按捏额角,一边又将另外一封信笺拿出来看。
上面提着三行蝇头小楷:
“明日酉时,
城西竹林一聚,
相谈急救事宜。”
武广埋首,在己心内默念一遍,之后又见一遍桌上画像,渐渐觉得有些真相就要呼之欲出、浮出水面。
外面喧闹噪杂的声响还在继续,只是没了之前的鼓声,取而代之的是比之更甚的鼎沸人声。
这一回,传来的全部都是人声的吵杂,听起来更加不合章法,简直乱成一气。比起之前的尚有节奏感的鼓声来得更加烦人。
精神一时无法再度集中,武广于是暂时放开紧皱的思维,决定出去看上一看。
武广人还未至大门之前,远远就见门外几个人影来回攒动,期间或嬉笑、或吵闹,一派喧嚣吵闹的浮躁气象,与他汴京府衙之内该有的庄严肃穆形成鲜明对比。
武广为此很不高兴,他当即加快脚下步子,很快来到众人跟前。
“府衙圣地,庄严肃穆!岂容尔等染指喧哗?!”
武广当头一喝,威严之中带着丝丝责难。
他这一来,就在气势上面力压众人。说时迟那时快,周围氛围立时反转过来,只见原先喧哗不再,只余一股静谧的气流,在人群之中流转徘徊。
众衙役们纷纷自惭形秽,很快低头向他认错。
眼下,人人自危,不敢妄动。放眼望去,人群之中唯有钱掌柜的一人仍旧昂首挺胸,鹤立鸡群,好比万绿丛中的那一点红。
钱掌柜的心想,以这阵架气势来看,这一位后来的才是正主。
“想必这位就是府衙之内能管事儿的。”
钱掌柜默想一遍,觉得这事靠谱。
“若我上去跟他说了,一定比在这群小卒身上浪费时间来得有用。”
想到做到,就在钱掌柜的一番前因后果、得失利益计较完全之后,他便很快绕过身旁众人,径直上前去武广。
“啊,提辖。”
突然冒出来的这声“提辖”,当即引得一方埋首众人侧目纷纷,他们稍稍仰了头颈来看,只见钱老头子拱着双手,站在他们武头身边。
武广闻言低头一看,便见开口之人是个黑瘦黑瘦的老头,单以面相来看,年纪约莫六十上下。
钱掌柜的个头不高,加上年纪大了有些驼背,站在高高大大的武广跟前,愈发显得渺小不堪。
“嗯。”
武广沉声哼哼了一声,之后再无下文。
钱家掌柜心想,这个头目看来不大喜欢说话。因而知道自己须得更加主动一些。
想好对策之后,钱掌柜的再次出言叙话,言辞之下颇为恳切中耳。
“提辖!鄙人姓钱,是汴京城内‘永和’当铺的掌柜。
今日冒罪前来击鼓,实在身不由己。只因我心冤屈,不能平复。还望少尹代为谅解,为我主持公道。
至于得罪之处还望多加海涵。”
“不敢。”
武广抱拳相还,语气着实客套。
钱掌柜的当即婉转请示:“那,就烦请提辖进去汇报汇报,也好还我尔等一个公道。”
武广颔首,道:“就请掌柜在这等着,容我进去和老爷汇报。”
得到首肯答复,钱掌柜的放心下来,当即眉开眼笑道:“不急不急,我就在这儿等着,提辖进去便是。”
武广淡看一眼金掌柜的,再次点头。
武广知道他是聪明的人,也没什么需要特别交代。这样的市民,才是官府喜欢的,聪明,一点就通。倘若换成旁的什么市井小民,恐怕早就嚷嚷开了。
不过,说这老头明白倒是不错,可是,怎么还会选在这个时候前来喊冤陈情。聪明的人做出这等不聪明的举动,着实令人有些费解。
武广当然不会明白这钱家掌柜的暗地里的小小心思。他这个人,旁的缺点全都不算什么,唯有一个——抠门吝啬,才是他要命的根本。想来,这也是他远近闻名、沦为饭后谈资的重要原因吧。
传说他家财钱很多,行情不错,只是一般人来看他,还真猜想不出。
要说这位钱掌柜的平时穿戴,那可真不像是一般有钱人家的阔爷作派。他身上穿着的,一般都是粗麻材质的普通衣裳,没有什么好的金罗绸缎。好比今日穿的这身,虽然外貌看来不错,不过也是十多年前的老式样了。如今这样还算好的,都是为了一次上堂才特意翻来穿的。
说完衣服之后,再来说说他家的房屋围墙。他家的屋子,当然不是说的“永和当”了,是他后面住着的自家。
门前看着很好,门后却是一片破败。就说他家的围墙,其实早已破败了许久,如今的墙身高度也就勉强只够一人身高罢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舍得花钱来作维修。
至于昨夜唱的那出的盗窃案子,窃以为纯属意料之内。
钱掌柜的不懂“亡羊补牢”是个什么道理,而今出了岔子,他只知道过来喊冤准没有错。
钱掌柜的心里记恨,那个偷偷摸摸拿了他家好酒的小贼,实在可恶至极。一经想到自己埋了十多年的雕花好酒,一夜之间被人搬走大半,他这气啊,就是浑身不打一处来的。
“一等抓到这个小兔崽子,一定要叫你的好看!”
钱掌柜一面自行拣了府衙门外的台阶来坐,一面恨声腹谤那个偷了自家好酒坏的可恶小贼。
“阿丘!”
这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在打喷嚏,一时引得众目睽睽。
被望之人有些讪讪,捂着脸道:“看什么看什么,去去,一边过去,我不就是鼻子痒么。”
被他这么一嘘,众人顿觉十分无趣,看完了热闹于是纷纷转过脸去。与此同时,听见武广再次发话,声音还是那样低沉,平稳地不起一丝波澜。
“你们几个!跟我一起进去。”
没待他们应声,武广径自转身,提步向里走了。
众人闻言纷纷相视,无人异议,而后亦步亦趋,他们紧紧跟在后面去了。
一干人等重新进到府衙之内。
武广边走边道:“都给我好好整理一下仪态,过会儿开堂必须放出气势劲头,听到没?”
“是。”
身后众人纷纷齐声应和,唯有一人不在其列。
“武都头!”
正说话间,迎面渐渐走近一个男人。中等身材、面色文弱,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身着一袭藏青长袍,头戴一顶黑色冠帽。
“师爷。”
武广见之即刻抱拳相向。来人身份瞬间揭晓,原来他是府衙师爷。
“都头见外。”师爷还礼,又道,“老爷派我过来叫你!”
武广神色一凛,低声询问:“在哪?”
“后堂。”
“好。”
转面,沉声,武广背手面向众人,吩咐道:“都给我跑到大堂之上好生候着,没有允许绝对不得擅自离开!”
一言既罢,转身便与师爷一道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