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打扮妥当了后,尚未用早膳,就急着要去隔间找苏慕玄,却被月儿拦住了。
“这是要上哪儿去?”月儿刚端了几样素味的点心、小菜,正准备让百草用,却见她急急忙忙地要出去,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姐姐,我未曾饿呢,先放着,等回来再用。”百草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半是撒娇,半是讨好地摇了摇月儿的袖袍。
“人要吃饭,可是只因为饿?再说了,你睡了一夜,肚子早已空了,怎能不饿?现在不垫垫肚子,等到一起吃的时候,尚有两个时辰都不止,看你不饿得发昏!”
听闻这话,百草心里不禁想了,平日里,都只说她白百草,是个泼皮、淘气的鬼灵精,嘴上的功夫怎么怎么的了不得,知道方才听见月儿的一席话,她才知道,她这点功力,与月儿一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尚欠火候的。
百草没了办法,只得乖乖坐下来,顺手自小碟子里,拣了块桂花糕来偿,倒是软糯细腻,确实美味非常。她终是惦记着去苏慕玄那儿,没吃两块,就喊说自己饱了。
“瞧你这猴急的,成什么样子!”月儿见百草急急咽了点心,接连着称饱的憨傻模样,不禁笑骂了她一句,随后执了帕子,细细地为她擦尽了唇角边的碎屑。
“好姐姐,你便放我出去吧,只不过是去隔间,并不会跑远的。”这厢,百草安安稳稳地坐着,给月儿擦嘴,却还不是肯罢休地缠着她,只为了让月儿许了她出门。
月儿本也不想多拦她,正是要放她走的,只是一听说是去隔壁,反而又不做声了,她站起身子,去拿茶壶倒水。
看着月儿仍是不紧不慢的,百草免不了心急,不管她递上来的茶水,只欲站起来,想要出去。
“你先别慌!”月儿反手抓了百草的手腕,接着说“既听了你说是去隔壁,自然是去找那位与你同来的宾客了,可是这样?”
“正是。”百草闻言点点头。
“早前,我来你房里的时候,路过那儿,却是看到房门还是闭着的。听那指派在他房里的丫鬟说,似是还不曾起呢。”
“不曾起?”百草喃喃自语着,心里大为奇怪,昨晚,苏慕玄分明叫自己今早过去的。还不曾起来?怎么会......
“所以要我说啊,你现在先别去了,好生坐着歇歇,等人醒了,再去不迟。”
百草虽是相信月儿说的话,但仍免不了不放心的,毕竟从和苏慕玄认识以来,他几乎是与日升同日而起的。
“姐姐不知,我本就是约了时间去的,就在今早。不若,先去看看,若人尚未起,我再回来,可好?”
月儿知道拦她不住,便是点了点头,随她去了,只吩咐两句注意的话,便去忙活了。
百草得了许,便急着步子,很快出了自厢家房的门,转而到了左边,正是苏慕玄的住处。
自在门前躇踌了片刻,百草还是决定了,要自己推了门进去看看。在这之前,她确实敲了两下门,只不过声音很小,她怕人真是睡着的,会被惊扰。既是象征性地叩门,也就当真没有人来应的。
百草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虽有声响,倒也不吵。进去之后,她便回身关上了它们。
屋子里,弥漫了一股墨香,百草尚在门边就能闻得清楚。苏慕玄的卧房里有墨香,本不是什么意外事,他平日素爱丹青水墨,经常提笔写字,或是临帖,或是作诗,心情好时,还会绘上两幅画作。她原是看过两幅的,一幅是墨竹,一幅是菡萏,上面具是提笔留了两字:“玄岭”,好像苏慕玄本字就为“玄岭”。
百草的困惑本是当有的,这屋中的味道似乎大了些,若是平常磨砚绘墨,并不至于如此。正自冥想间,忽而记起一件事来,却是她昨晚入睡十分,清楚听见的。百草记得,总有一阵阵沙沙的声音传来,就应是这笔纸相触间摩擦而出的声响了。难道,会是......?
匆忙行至内间桌台处,果见上面摊放着一本书,还有一叠厚厚的宣纸。百草凑近了看,那本书上,写着四个大字,念作“春秋”什么什么,她平素只识得扁平周正的楷体,而非此书上题写的行书,因而她只能识“春秋”二字,至于后面两个结构复杂些的,却是怎么也看不出来了。
再看看旁边厚实的一沓纸张,竟都是用颜真卿的字体来写的,是以,百草终能读出了书的名字,原来是叫“春秋繁露”。楷体,体有很多种,她曾看过苏慕玄的字,知道他最喜行柳体,因而每每都能匀衡瘦硬、爽利挺秀,结构不失严谨,反而骨力遒劲。
此番临帖,并没有用最拿手的笔迹来作,反是取颜体而书,全是看在百草的面上,拣了那最易识别的来写罢了。
百草自是承他的情,觉得很是感动,甚为窝心。她想着苏慕玄彻夜挑灯,一宿未眠,就是为了给她抄书看,心内又是一阵莫名的甜意。
她转面像床铺看去,确实能够望见一方白色的衣袂。百草暗暗嘘了一口气,看来,人真的还是在睡着,或者是太累了,连衣衫也不曾换过,竟是和衣而睡了。
百草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着,很快行至了床榻前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原本在山间的时候,她就曾发现,凡是像猫和豹这类型的动物,走路几乎不发声响,脚底有肉垫固然是缘由之一,但是走路的姿势也大有学问。百草就此研究过一阵,最后习得了这种着地不留音的特技。只是不曾想到,第一次运用自家的独门绝学,竟是为了苏慕玄。
床榻上还在沉睡着的面容,安宁和煦、与世无争。
百草静静地看了半晌,目光自苏慕玄的额头,一路而下:
苏慕玄的一头长发,与往日一样,依旧倾泻、披散开来,许是因为被压着了部分,原本顺直的墨发此刻有些凌乱。但是无甚大碍,并不影响来人观瞻,反而觉得这种散乱,顿生了一种别样之美。
眉目此时完全呈现出来,不再有一寸一缕隐藏在发间。那张面孔,果真是浑然天成的杰作,此刻美到心悸。
百草望着那张绝世的容颜,心跳到不能自已,这种感觉,有是有过,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厉害。
心头咚咚真跳,她甚至能够听见那种声音,竟如同击鼓鸣音般震动,憾人心魂。
百草只道是自己魔怔了,居然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此刻近在咫尺的天颜。此时此刻,似乎分成了两个小人,竟是两个活泼灵动的自己。一个连连点头,无限欢快,在对她说:“想摸便摸,你以后可没了如是机会!”;另一个连连摇头,无限忧愁,在对她说:“不可造次,你怎能做此冒犯之事!”
百草不知道要听谁的,她只想跟了自己的心走,于是,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苏慕玄这觉睡得很沉,印象中,自己一向都是浅眠的,长年修习仙术,识得五官灵感十分敏锐,是以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很快清醒。这一次,却是不同,他甚至没有力气,抬开眼皮。
是太累了么?的确,为了抄下那本《春秋繁露》,他彻夜未眠,只在晃晃的油光中,提着笔,一遍一遍地抄录,不曾停歇。
原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对于临帖练字,本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最缮写柳体,其字兼容并包了楷书本有的严谨和行书带有的飘逸。这日却是为了他人破例,写了整整一本的颜体楷书,他写这书,是需花费力气的,不能求快、不能求意,须得一撇一划,均要分明严正,为的就是看书之人的毫不费力。
《春秋繁露》一书,共有一十七卷,总有八十二篇,这么厚的一本书,自是不尽然全部抄的。只是拣了其中的“三纲五常”和“天人感应”等等为重点,摘抄一番,为得就是理解礼仪伦常,以备教习之用。
待到抄完这些,已近日出东升,正是入卯。苏慕玄疲累了一日一夜,此际早已是精衰力竭,走了两步行至床头,便是即刻间,轰然躺下,沉沉而睡了。
已是白日的时辰,苏慕玄却还是在夜里。他睡得极深极沉,好似进入了无边无际的梦境之中,难以自拔。
白雾缭绕,
漫步云端,
天上人间,
不周仙山?
苏慕玄不知此刻自己身在何地,只是觉得此境此景似曾相识,他很想仔仔细细去想,脑海中却是空白一片,什么也不曾记起。
脚下茫茫白雾,似在漂游浮动,连带他一同,在此间悬空,似乎在天上,又似乎在地上。
苏慕玄茫然地前行着,看着四周变幻莫测的情景,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是在梦里。若这一切是梦,那么,必定是个可怕的魔魇,因为,他靠意念并不能转醒。
正不知云云之间,苏慕玄看见,在不远之处,好似浮现了一个袅娜娉婷的身影,他确定,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素净的白色衣裙。
女子背对着他,是以并不能看见她的容貌。
不知为何,苏慕玄觉得,不远处的那个倩影,似乎很熟悉。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待他与她只隔一丈之距时,女子开口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柔美婉转如黄莺般的声音响起,叫人忍不住为止心神一荡。
“你是谁?”苏慕玄情不自禁地开口,此刻女子仍是背对于他,只留下一个美丽的倩影。
“呵呵......呵呵......”没有回答,只有阵阵笑声传来,不停不歇,在这空旷的仙境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原先的婉转动听不见,此刻,笑声娇媚无比,甚至带着阴寒的森然,染上可怖的气息。
“你是谁?!”苏慕玄又是一问,只是,此刻的声音竟是不自觉地颤颤。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子转瞬间凄凄楚楚的声音,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你想知道吗?”
女子没有给苏慕玄回话的间隙,只是自顾自地絮絮下去。
“好,我告诉你。”
眼看便是要回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