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有旨，外臣非经传召，不得入宫。”英国公张懋横刀立马于东华门外，亲帅数十金吾军士将那些吵着要入宫面圣的官员都挡在紫禁城外。如此架势，谁也别想进。
那些大臣自然不甘心，都吵嚷着要面圣。这也难怪，皇帝突然病倒，朝廷顿失主心骨，各大小臣工都想进宫去聆听最高指示。特别是这个争抢皇帝遗诏（学名为政治遗产）的最紧要时刻，再不争先恐后，更待何时？
正所谓遗诏在手，天下在握。一手拽着遗诏，一手捏着年幼的新皇帝，这就是传说中的顾命大臣。皇帝老大他老二，天大地大他最大。
“太子驾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出东安门方向传来，聚集在东华门外的大臣们先是一惊，纷纷闪到路边，跪伏于地。
不多时，十几个穿着太监装束的人抬着一顶舆轿，缓缓而过。太子偷遛出宫是常事，众臣倒是见怪不怪了。但他向来是偷偷摸摸地进出，打枪的不要。如今天这般高调地乘舆回宫，倒也不多见。
刚开始的时候，刘健等人也在场，他当时没在意，太子的舆轿一过，他就站起来准备接着跟守门的英国公理论，争取快点进宫。而站在他身边的李东阳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一个太监，低声道：“刘大人，且看那人是谁？”
刘健顺着李东阳所指，瞅了那个太监几眼，越看越觉得眼熟。他再一细看，顿觉血压狂飙。
“有钦犯意欲蒙混入宫。”现看舆轿就要被放行，着刘健惊呼道。
“钦犯？何在？”张懋以手抽刀，环视四周。
“他。”刘健一指那个抬轿的太监。
“停轿，所有人站到一边。”张懋也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先拿下来审问再说。至于是否冲撞了王驾，他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因为他的职责就是守卫禁宫，不让可疑的人进入，如果禁宫内混进一个奸细，他就是失职，这个护驾不力的干系可担不起。
而这个“太监”不是别人，正是万仁所扮。与之一同为小太岁扶轿的，还是万义万礼等兄弟。他们闻听此言，面色顿变，心里皆暗暗反悔：早知道会跟熟人狭路相逢，就该绕道西华门入宫。
这个所谓“瞒天过海”的主意，并不是万仁想出来的，而是小太岁的原创。小太岁当时还为自己这个高明的主意而洋洋自得：“既然父皇有旨不让外臣入宫，那你们就假扮成内臣随本宫一起入宫，看谁敢拦。”
于是乎，小太岁派人去找来几件太监的服饰，让万氏兄弟换上，然后找来一顶舆轿，准备风风光光地从东华门入宫。当时，万仁还劝说不要如此冒险，要走也走西华门，别太张扬。但是小太岁根本就不听，还是一意孤行，坚持非要在众官面前显摆这一出。
这不，人一张狂就难免要露馅。
“本宫也敢拦，张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眼看着自己的计策被人揭穿，小太岁非常生气，从轿几探出个脑袋来，怒喝道。
“殿下息怒，老臣奉皇上命令守卫宫门，闲杂人等不得放入。”张懋转身，对亲信道：“你们还不快上前扶轿，别误了殿下的行程。”
众亲信领命，上前就要把小太岁的轿夫换下。
“都给本宫站住。”小太岁一声怒喝，对张懋道：“何为闲杂人等？这些人都是本宫的亲随，他们自然是要随护本宫，你们们把他们支走，是不是想将本宫移至无人处，好刺王杀驾？”
小太岁这么一说，摆明了不信任张懋。这位老公爷被吓得脸都白了，忙说：“不敢不敢。”
“那还不快让开。”
“张爵爷，不能放那人进去，他是朝廷的钦犯，素有谋逆之心。”刘健见张懋压不住阵，忙拉着几个亲信大臣冲上前来，以身体挡住进宫的去路，更有几个人围到万仁身边，看样子是想群起而把万仁擒下。
“刘阁老，快让开。本宫这是要救驾，如果父皇有何不测，本宫定要杀你九族。”摆平了一波人，又来一波，小太岁急了。
“殿下要进宫，借老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拦，但是那人不得入宫。”刘健一指万仁，一副玉碎瓦全的表情。在他看来，万仁混进宫肯定是包藏祸心。如果放他进入，他们就能窃改遗诏，伺机独揽朝政。
“对，臣等不得入宫，那人为何能入宫？”众臣都回过味来了，一致反对万仁入宫。
众臣纷纷攘攘，看这架势，似乎是要一拥而上，小太岁有些手足无措了。这时，站在轿边的万仁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小太岁听了，看了看一脸似笑非笑的万仁，两人相视一笑。
围在四周的众人看着这一幕，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突地赛光一闪，小太岁手上多了一把匕首，剑尖正对着他自己的胸口。
“父皇病重，现被恶人囚于宫中，性命堪忧。本宫身为太子，却不能随驾保护父皇，如此不孝，还有何面目活于人世。你们如敢再拦，耽误了本宫入宫救驾，本宫就自裁于此。”
小太岁举刀对着的是右胸，这个以死相逼的戏码演得实在是不够专业，不过，他那声泪俱下的演说倒是让围观的大臣吓了一跳。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吓得跪到一边，没人再敢挡道。
可不呗，借他们一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再拦。万一太子真刺自己一刀，何怕是轻微的划伤，那逼死太子的罪名就要压到在场各位的头上，十族都不够砍的。
“起驾。”小太岁扫了一眼那些跪了一地的大小臣工，得意洋洋地下令起驾进宫，心中更是自得：跟本宫斗？你们还太嫩。得意之余，不忘看了一眼正在抬轿的万仁。
舆轿快速穿过东华门，消失在宫门内。刘健气得七窍冒烟，喃喃自语：“荒唐，荒唐，那贼小子把殿下教成什么样子了？！”
进了东华门，下面那几座宫门就好过了，没有了大臣的阻挠，小太岁也不用施展苦肉计，只要一加恐吓，那些胆小的门卫就乖乖让道。一行人绕过几座大殿，很快就来到了乾清宫外。
乾清宫大门紧锁，一群太监围在宫外。他们见小太岁的舆轿来了，也不过来跪迎，只有为首的一个太监挡在轿前，道：“圣上龙体欠和，也下旨谁都不见，殿下请回吧。”
“父皇病重，本宫更应该入见，尝药视膳，以尽人子之孝。”小太岁下了轿，看都没看那个太监，抬腿就往宫门走去。那些太监追上来还想拦，却被他几个马鞭打到一边去了。
这是万仁的计划之一，先让小太岁入宫探视，一旦发现有何不妥，马上把皇帝移走；如果没事，那也不能放松警惕，还要死守在乾清宫外，一直等到幕后黑手落网，事情真相大白才能撤走。
“敢问公公，为何将东暖阁的窗户皆关闭？”万仁向那太监问道，皇帝就住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门窗都是关着的，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古怪。
“御医说了，皇上中了头风，吹不得风。”
“吹不得风，也没必要把门窗都堵死。”万仁略一沉思，突然一惊，大叫道：“且慢进殿。”
小太岁不明所以，正想抬手推门，却又停了下来。
“皇上，可在宫内？”万仁气沉丹田，对着寝宫内高声喊道。
“你个不知死活的奴才，乱喊什么，吵醒了圣上，小心掉脑袋。”那些挡门的太监吓了一跳，忙过来叫住万仁。
“皇上，可在宫内？”万仁一手推开那些扑过来的太监，又大叫了一声。
连续叫了两声，都没人应。该不会是出事了吧？万仁急了，排开挡道的太监直冲到宫门前，挡起一脚将宫门踢开，抢先冲了进去。小太岁见状，也跟着跑了进去。
跑到东暖阁外，万仁突地停下了脚步，一手将紧随身后的小太岁拦住。他的眼尖，发现皇帝躺着的龙榻下面有五个小火炉，里面燃着檀香。
在密闭的环境下烧这么多火炉，这不就烧炭自杀法吗？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方法来谋杀皇帝，毒！真毒！
“快，快捂住口鼻，退出宫外。”万仁一时情急，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使劲地将身后的小太岁往宫门推去。与此同时，他急冲到龙榻边，抱起不醒人事的皇帝就往外狂奔。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皇帝被人抱走，守宫的太监们怕来人对皇帝不利，都冲过来要抢人。
这时候，万氏兄弟自然不甘示弱，把万仁围在中间，跟过来抢人的太监纠缠起来，一路纠缠还一路向外退去。而万信一眼就看到皇帝的脸色潮红，立马就想起了万仁跟他讲起过的一种中毒：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非常相似，忙对那些捣乱的太监喝道：“都滚到一边去，皇帝被人下毒了都不知道，一帮蠢材。”
“皇上被人下毒了？”众监皆是一呆，随即就有一个太监道：“不要听他们胡说，皇上吃了御医开的安神药，一时熟睡不醒而已。”
“一时熟睡？你睡成这样给老子看看。”万仁一边往空旷的御道上冲，一边怒道：“皇上中毒已深，如果崩逝，你们全部都要陪葬，不想死的都滚一边去，别误了老子救人。”
“不要听他信口雌黄，他想谋害皇上，并将罪名加到咱们的头上，咱们不能让他阴谋得逞。”那太监急道，还拼命地往前挤。
“仁兄，父皇真的中毒了？”小太岁现老爹直挺挺地被万仁抱着，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快下令让这些混账家伙滚到一边去，现在如果抢救及时，或许还能救活。”万仁急道。
“还不快滚开，耽误了救治，本宫将你们凌迟处死。”小太岁对着众监喝令道。
太子发令了，众监虽有疑惑，也都纷纷退开。他们也没走远，而是不远不近地看着，看他们的样子，还想过来抢人。而一个太监则悄悄地绕到后面，趁人不注意，就往外走。
清出了一片空旷地，万仁把弘治帝平放在地上，侧耳伏在他的心口听了听，心跳全无，呼吸全无。再以手指扒开他的眼皮，只见瞳孔缩小。再摸他的手心，冰冷，这全都是一氧化碳重度中毒的症状。
“快，快去拿毛毯，越多越好。”万仁一声令下，又手成掌，压在弘治帝的胸口处，用力地向下按压。
“仁兄，你这是要干什么？”小太岁在一旁看着，又急又怕，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救人法。而不远处看着的太监们更是吓得不行，在他们看来，这般推压皇帝，非把皇帝压死不可，这一次脑袋保不住了。
万仁哪里有时间进行急救科普，他按压了十几下，突地以手撑开弘治帝的嘴巴，先是清理完口腔内的积痰，然后深吸一口气，然后附下身去口对口往弘治帝的口中呼气。
这怪异的一幕幕发生在眼前，围观的人都傻眼了。而就在这时，万礼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堆绵布。万仁也不讲究了，让他把布盖到弘治帝的身上，用以保暖。而万仁还是不停地按压，其间还要口对口送气。毕竟是学医的出身，急救是必修科目，他自然能独当一面，忙而不乱。
一轮抢救下来，弘治帝还是没有恢复自主呼吸，万仁忙对万信道：“小信子，用针，刺入太阳、列缺、人中、少商、足三里等穴。”
万信哪里怕耽搁，拿出随身携带的医针，马上寻穴下针。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张皇后早已闻讯，带了一大群宫女从坤宁宫赶来。她见一群人围在乾清宫外的广场上，都不明所以，忙过来查看。这不看不要紧，她一见皇帝倒地不醒，双眼一昏，又倒下了一个。
幸好她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没摔着。
“仁兄，父皇，父皇还能救醒吗？”小太岁更急了，声音发颤。
万仁没有回答，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心中不停地暗念：“坚持，坚持，坚持住...”
大概过了十分钟，弘治帝的口中终于发出“呵”地一声轻响，人总算是活过来了。
“仁兄，父皇活过来了，父皇又活过来了。”小太岁激动了，整个人跳了起来。
万仁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全是汗水，被这冷风一吹，有些冷。皇帝虽然救过来了，但是万仁知道他的病情并不乐观，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像这样的重度煤气中毒，大脑因严重缺氧受损，有很大的可能出现严重的大脑后遗症。这种后遗症在现有的医疗水平下，根本就治愈不了。
万仁看着弘治帝面色渐变红润，不由得同情起他来：接连两次被人下毒，这皇帝当得实在是步步惊心。
“仁兄，现在能不能将父皇移回宫中？”小太岁问道。
“暂时不要移动，大家都站远一点，别挡到了空气流通。”万仁搓了搓手，席地坐在弘治帝的身边，心道：遇到了我，算你命好。
“我说殿下，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派人去查是谁下的毒啊。”万礼见小太岁一脸傻笑地站在一边，提醒道。
“哦，对，要查，一定要严查。敢给父皇下毒，非灭了他九族不可。”小太岁咬牙切齿地骂道，不过，当他骂完人之后，又一脸无辜地向万仁问道：“仁兄，怎么查？”
“我晕，这都不会？！”万礼差点没晕死，不禁怀疑起这位太子殿下的智商是否有问题。
“你会？那这事就办给礼兄来办。”小太岁把事情推给了万礼。
“别，这事得你自己办，我是不会插手的。我们老大为你们皇家办了这么多事，却平白无故被关到诏狱里，我可不想重蹈覆辙。”万礼愤愤不平地说着。
“本宫没办过这种案子...”小太岁还是一脸无辜。
哎，这也怪不得他，他打小养尊处优，什么事都有皇帝老爹和皇后老妈帮处理好了，他什么事都不用担心，社会经验自然就少之又少，而这些为人处事的情商又是智商无法弥补的。
“得，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这一次。不过咱们可说好了，我只负责出主意，不办事，以后出了什么事，别砍我脑袋。”万礼道。
“不会，自然不会，你们都是大功臣，本宫怎么会砍你们的脑袋呢？”
“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一是要查那些炉子是谁点的；二是查是谁把门窗堵死的。只要从两个方面入手，就能很快查出凶手。”万礼也不是盖的，情商就是高，很快就理清的案情。
“嗯，就这么办。”小太岁连连点头，冲着那群还在围观的太监下令道：“都到那边去站好，本宫要一一审问。”
在万礼的陪同下，小太岁坐在广场上，把那些当值的太监一个叫上来问话，凡是问出问题的，马上下令捆起来。当然，捆人是万义的工作，他人高马大，捉个太监就跟拎只小鸡似的。不一会的功夫，就有十几个太监被查出有问题，皆被捆成了粽子。
万仁没心情理这些，他正在跟万信商量着怎么帮弘治帝处理大脑后遗症。由于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万仁只好寄望于万信，希望他能用针灸术来妙手回春。至于能否根治，万仁不敢奢望，他只知道身为医者，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应放弃施治。
一根银针刺入头部，“啊！”地一声，弘治帝双眼睁开来，见到万仁，急问道：“朕这是在何处？”
“皇上中毒了，是太子急召我们入宫救驾的。”万仁把功劳都推到小太岁身上，没说是自己主动入宫救驾。
“朕又中毒了？”弘治帝挣扎着想起身，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万仁看在眼里，心道：糟糕，只怕是大脑受损严重，皇帝估计是要瘫痪在床了。
“皇上，没事吧？”这时，皇后也被众宫女手忙脚乱地救醒，她一听到皇帝的声音，马上扑过来。
“朕没事，这一次又亏了万卿家。”弘治帝强颜笑道。
“没事没好，没事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