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离京返乡,唐寅走的是水路,路上足足耽搁了十几天才回到吴中。由于家道中落,妻子又早已离他而去,唐寅此时是个典型的光棍汉,居无定所,多数时候在朋友家蹭吃蹭喝。
这不,唐寅刚回到苏州,就直奔祝家而去。当然,这一次不只是为蹭吃蹭喝,还要蹭书看。作为一个连家都没有的光棍汉,唐寅身无长物,科举必考的四书五经更是在六年前一气之下烧光光了,现在要温书备考,就得向朋友借。
虽然六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使其名誉尽毁,不容于士林,但是秦桧都还有三朋友,唐寅也还是有几个知交的,祝允明就是其中之一。祝老兄年近四十七,整整大唐寅十岁,不过这两人中一人屡试礼部不中,一人被夺了功名,际遇相当,不免惺惺相惜。
祝允明早就听说了朝廷开恩科之事,如今又见好友北漂归来,更是喜不自胜,马上让下人准备酒饭,为唐寅接风洗尘。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待要说起京中,又听下人来报说文衡山来访。
要说这位文衡山,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秀才,叫文征明,现居苏州却是祖籍衡山,是以自谓文衡山。比起这位文小弟,祝老哥跟唐寅还算是年少有成了,因为他们三十岁前中了举人,而这位文小弟屡次乡试应举皆不中,三十多岁还是一介秀才。
比自己的际遇还惨的人,祝允明自然引文征明为知交好友,一起勉励读书备考。唐寅北漂南归,他就把此事通知了文征明,邀其到寒舍小聚,这不,文征明就风风火火地来了。
重整宴席,一通寒暄之后,文征明就问道:“伯虎兄旅京数月,可否习惯?”
唐寅微微一笑,道:“都说江南遍地是才子,无奈京城放眼尽是官。在京城官场上,只认进士,不认才子,任你文彩风流,若考不中进士,在那里也只会徒遭白眼而已。”
祝老哥连连称是,道:“伯虎所言极是,京城里的百姓眼界高,京官们更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遍观朝廷官场,只有万大人礼贤下士,有古仁者风。”
文征明只得哼哈称是,他连举人都考不中,连上京应考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不知京师是什么样子,只能从朋友的口中听出个一鳞半爪。至于传说的幸臣万人坑,更是早闻其名,只不过士林间流传的多是恶名。
“祝兄,小弟临出京之时,万大人曾赠言小弟可到祝兄处要保中灵方,不知是为何方?”一说到老东家万仁,唐寅就想起了离京时万仁交代过的话,忙向祝允明问道。
祝允明看了看唐寅,又看了看文征明,犹豫了一会,才道:“实不相瞒,数月前万大人确是给我开过一个开眼凝神的方子,只是这个方子也不能保中,只能说是有可能中。而万大人也曾严辞告诫我,不可为外人道,否则不灵。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们答应守口如瓶,我才可以告诉你们。”
“事关重大,小弟自然会守口如瓶。”唐寅承诺道。
“既然是不能为外人道,小弟我不听也罢。”文征明倒也识趣,作势要离席规避。
“只要不将此事扬出去,但听也无妨。”祝允明正襟危坐,见两个好友都点头答应了,这才正色道:“万大人为我诊视过这不中病,开方说我之所以屡试不中,是朝中有人不想让我中。是以,万大人开出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方子,让我变字体,变政见,要变到阅卷官认不出卷子是我的。而伯虎际遇与我相当,万大人已料到朝廷中有人不想让你高中,是以才让你到我这里求方。”
“变字体变政见?要如何变?”唐寅问道,他跟随万仁有几个月了,在士林中的声誉更坏,他不用想也能料到主考官会借故刁难,不让他考中。
“如今士林中分为很多学派,晋中学派与岭南学派影响最广,学徒最多,我近日研习岭南学派之大儒丘浚之《大学衍义补》,已小有心得,深知治国之道不在仁孝礼乐,而在于富民强国。当今圣上年幼,万大人名为国子监祭酒,实为帝之师友,其富民强国之政见自然闻达于上,此次恩科,必为取负有富民强国之志者。我打算在会试时用晋中学派之主静一说,如若会试得中,殿试上就用岭南学派之富民强国之论。”
“为何一试换一政见?”文征明不明所以地问道。
“衡山有所不知,会试由礼部主持,礼部官员多是因循守旧之臣僚,守制主静者方可趁其意,殿试由圣上主持,主考官定是深知圣意之阁部大臣,所录之人定是得圣心之人。”唐寅倒是听明白了,代祝允明向文征明解释其中的道道。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然也。那我明年往南京乡试,也该用主静法古为策论之辩。”文征明连连点头称是。
说完了正事,三人又接着喝酒,边喝边以诗词歌赋相唱和,直聊到深夜才醉卧宴席上。
与京师的气象万千不同,江南处处都透露出人文秀气,由于明年开恩科,很多应考的生员举子们,邀三喝五,三日一小诗会,五日一大词比,以此砥砺文学。祝唐文三人却推掉了很多才子聚会,三人日夜聚在一间小书房里苦读。
又过了十几日,唐寅的朋友徐经也到访,三人读书小组变成了四人。外人看在眼中,却也不知这四位在搞什么,虽然多方向祝家的下人打听,却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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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难得又是风和日丽,对门住着的孔夫人似乎还想学溜冰,这不,她突然到访,邀请万家一起到后海上溜冰。她见到场的玩伴中以女眷居多,独独不见万家家主,不禁向凤姐问道:“万大人不在?”
“在,他正忙着,咱们玩咱们的,别理他。”
“忙什么?”
“瞎忙,谁不知道他不学无术啊,却偏偏要学人家编书,这不是瞎忙是什么。”凤姐没好气地说道。
“李妹子这话就不对了,谁说要学富五车才能编书的,当年太宗皇帝文采不佳,却也编成了《永乐大典》。万大人入掌国子监,管着众多生员,只要发动他们,也能编成好书,新近万大人不是刊发了《小麦种植指南》一书?此书虽然无甚文采,然贵在通俗易懂,识得字的百姓都能看明白,不识字的百姓也能听明白,这才是有利于文教宣化的实事。”孔夫人也算是博览群书了,她在她爹的书案上看到那本用大白话写成的《小麦种植指南》,见上面如帐本一样一二三地列明如何选种,如何育秧,如何施肥,如何除草等事,行文白话的程度比那本通俗的《三国演义》还要小白上数倍。
当时孔夫人还想嘲笑笑万仁不学无术还学人家编书,而李东阳好像是看穿了女儿心中所想,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这书本来就是给小百姓看的,要文采来作甚?”她这才幡然醒悟,暗暗为自己自命清高而惭愧。
凤姐听了孔夫人这一番高论,却也不置可否,而孔夫人又问道:“不知万大人又在编何书?”
“他都不跟我们说,也不让我们看,我们哪里知道。”凤姐没好气地说道,她以为万仁是小气,对家人都还要故作神秘。
自打刊发了《小麦种植指南》之后,万仁又再接再厉,另编新书。而眼见天气越来越冷,闲着无事的万仁每日从宫里回来,就终日窝在家里,倒不是与爱妻谈情说爱,而是窝在紧闭的书房里,当然不是读死书备考,而是在编几本书。
什么书?除了万智之外,万仁没让别人看,别人都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东东。他之所以搞得这么神秘,是因为这些新编的书是准备给皇帝当开年大礼的。
过了年之后,皇帝就可以使用自己的年号了,所谓新朝新气象,万仁打算进献几本书为贺礼,而这几本书也不能算是书,一本是字典,以京音为准且标明了音标的字典;一本是地图册,分为大明关防图和万国舆图两部分,大明关防图部分又分为总览图和全国十三行省分图及简介;万国舆图也是如此,有总览图和各大洲分图及简介;一本是阳历记年法,即以太阳运行周期为一年的历法;一本是新一统计量单位手册,上面记有长度面积体积重量等新计量单位及换算方法。
这些玩意儿,很多都是从万仁的脑子里搬出来的,除了地图册要小加更改之外,其他的都是直接照搬照抄。当然,最难的是编定字典,不但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汉字标音,还要按读音将它们分门别类,这项工作是在万智的帮助下,才得以快速展开的。而万仁的目标是要争取在明年上元节之前编定成书,好在上元节赏灯时进献给正德皇帝。
眼看着年关就要到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万仁一有空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别人都不敢过来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