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瑟过了两天才醒过来，这时他们已经坐在离开黑岩堡的马车上了。他甚至没能在城郊埋葬安妮时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卢瑟醒来后不吃不喝，也从不说话，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睛说明他不是一座雕像。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三天，如果不是卢瑟的身体最近得到了强化，他也许早就死了。然而即使是这样，他的身体也显而易见地憔悴下来，这让其他的几个人都很忧心。其中最担心的是戴维——他能从卢瑟看着他的眼神中发现一种深深的怨恨。
“我想你对我有误会……我们谈谈好吗？”不再酗酒的戴维终于鼓起勇气，向卢瑟说道。
“这不是误会。是你杀死了安妮……”卢瑟平静地说着，然而看着别处的眼睛里又泛出了泪水。
戴维闻言一窒——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如果卢瑟和他愤怒地争论，说明事情并不太严重。然而卢瑟现在这种貌似平静的话语，却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凭他对卢瑟的了解，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短时间里是难以恢复了。
“你听我解释……安妮的事完全是一个意外。我没有理由不救她——她是个好姑娘，我也很喜欢。那天我回来后找不到你们，后来见到洛克，才知道出了事，就立即赶了过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个悲剧，但我真地不想这样。谢天谢地你没有事……”戴维急切地解释着。
“这不是那一天的问题。你这些年来是怎么对我的？我的童年除了饥饿就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了，甚至有好几次我几天没吃到东西，差点饿死，那时你在做什么？亏我那时还为了给你找一些吃的去做小偷……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毕竟你是我父亲。你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些年你自己过得也不快乐。可是安妮却不能原谅你——如果不是你隐藏得这么深，她根本不会死。哪怕你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点点实力，那天我就一定会找到你一起去。可你没有……你可以教奥古尤斗气，却在我面前装成一个酒鬼，这到底是为什么？”卢瑟终于表现出了一些正常人地情绪，激烈地质问道。
“卢瑟，你冷静点……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确实没有教你斗气，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没有给你足够的钱和良好的生活，但我对你绝对没有恶意。你是你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我这样对你，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一样，重复那种没有意义的人生。实力、地位、权势、财富这些东西我没有给你，但你将来能靠自己获得。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你童年经历的这些，才是你找到生命意义的钥匙。你对安妮的爱本是我想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可是我毕竟没有办法预知未来的事……”戴维解释道。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认为的就是对的？你凭什么按照你的计划来设计我的生活？又凭什么把安妮牵扯进来？”卢瑟愤怒地问道。
“对不起……或许我真地做错了……”戴维颓然地说。他无助地坐在马车的一边，完全失去了在黑岩堡的那种绝世强者的风采。奥古尤、妮可以及跟着他们一起离开黑岩堡的洛克都跼促地坐在一边，不知道该怎样劝解这对父子。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卢瑟忽然站起来，脚步有些蹒跚地想跳下疾驰的马车，却被旁边的奥古尤眼疾手快地拉住。
“你不要这样。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离开。他们都是你最好的伙伴，你不应该丢下他们。”戴维忽然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向卢瑟说道。“不过在我离开之前，希望你能听一听我的故事——这或许对你有用，而且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
卢瑟这次没有反对，默认了戴维的说法——他的确很好奇自己的身世。
戴维见状略感安慰，说道：“我们的家族是拜伦帝国最古老也是最显赫的贵族，摩莱·爱德华家族。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就是帝国九位选帝侯之首的紫罗兰大公爵，你的大伯就是帝国的军方统帅格隆元帅……”
戴维说的这些卢瑟、奥古尤和洛克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妮可却“啊”地惊呼出来，然后捂着嘴瞪大眼睛，显然惊讶到了极点。作为贵族子弟，她知道这个家族的分量。“摩莱”一词其实就是这块大陆的名字“摩罗”的古称，只有最古老的家族才有在姓氏前冠以这个称号的权利——它们都能够追溯到灭世大劫前跟着圣教会创始教皇圣詹姆斯的那一批原始信徒。
全大陆有这种殊荣并能延续至今的家族不超过十个，而戴维所说的爱德华家族就是拜伦帝国境内仅有的一家。从这个意义上说，爱德华家族的血统比当今的帝国皇族还要纯正高贵——这也是爱德华家族在拜伦帝国地位超然的原因。
戴维对妮可的反应没有任何惊讶，顿了顿又续道：“我们爱德华家族一直都是帝国军方的支柱，祖传的斗气也是全大陆最强大的斗气之一。因此，家族中规定，所有的男性子弟都要学习斗气和战法，成年之后加入帝国军队，直到积累足够军功获得爵位才能退役。而即使家族的继承人也要积累到足够军功才能承袭爵位。无数年来，我们家族无数子弟战死杀场，但也有无数子弟取得了新的世袭爵位。以至于到现在，帝国有五分之一的高等贵族都是从我们爱德华家族分裂出去的。”
听到这里，卢瑟脸上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即便他涉世不深也能够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权势。
戴维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说道：“我虽然是族长最小也最宠爱的儿子，却也要按照族规进入军营。虽然家族中不少人担任军方要职，但是他们不会给本族子弟任何优待。我的三个哥哥中就有两个死在了战场上。还好，我的斗气天赋极高，二十岁入伍时就已经是十级战士了。再加上运气不错，终于在二十八岁时带领着一个军团将一个小王国并入了帝国的版图，并因此获得了足够的战功。也就是在那一战，我遇到了海伦，也就是你的母亲。”
卢瑟听到了这里，急忙竖起了耳朵。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母亲的消息——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她是那个被我吞并的王国的公主，她真是太漂亮了。我只看了她一眼，我就明白我这一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所以当把她作为俘虏带回帝都，我就立即向皇帝陛下请求将她嫁给我……陛下当然不会拒绝我的要求——虽然我看得出来他也在觊觎海伦的美色，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是爱德华家族族长的儿子，又是十级巅峰的传奇武者，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敢激怒我。很快，我就和海伦结婚了——那是我一生最值得铭记的时光。”戴维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又取出了一壶黑啤酒，昂首喝了一大口。
接着戴维的声音转为苦涩，接着道：“然而我忘记了，我是海伦的杀父仇人。虽然我当时并不觉得我做错了——我只是做了一个军人该做的事。而最初的一段时间后，我也通过我的真诚成功地让你的母亲看起来不再恨我。然而这并不是说她就如我希望的那样爱上我了……事实上，我在她离开我之后我才发现，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戴维扬起头将壶中酒喝尽，以低沉的声音续道：“我和她结婚后的第三年，那个让你母亲离开我的人终于出现了。他不是贵族，也不会任何武技和魔法，弱小到我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杀死他。然而除此之外，我却惊恐地发现我没有任何优势。你母亲说的不错，我除了杀人的本领和用杀人换来的权势之外，一文不值。而他能够让你母亲快乐，能够讲出有趣而富有哲理的故事，能够画出美丽的风景，写出优美的诗篇。当他在冬天结冰的贝伦斯湖上打洞捉鲟鱼时我在杀人，他在夏天的乡间小路上哼唱歌谣时我在杀人，他坐在秋天长满红叶的卑里提亚山巅思考人生的意义时我还在杀人。可笑的是，我杀了这么多人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死他们，虽然我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我是这个国家的英雄……可是我这种英雄除了制造了无数孤儿和寡妇之外没能让任何人幸福——包括我的妻子。说到底我只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却可以被任何人拿在手里——不管他是英雄还是暴君。”
戴维一脸落寞，接着说：“所以，当他们一起找到我，告诉我要么让他们走，要么将他们两个一起杀死时我妥协了……但那时海伦已经怀孕，我便告诉她，让她安心生下孩子，之后就会让他们离开。这个孩子就是你……当他们走后，我也带着你离开了家族。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从小学习斗气和战术，然后入伍成为暴君的皮鞭。你应该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然后去寻找自己的人生。”
戴维说完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带着期望地看着卢瑟，就像一个希望被赦免的死囚。卢瑟心中一软，听了戴维的故事后，卢瑟已经不再怨恨他了。然而卢瑟又想起安妮死时的痛苦无助，心又坚硬起来——卢瑟能够原谅戴维，可安妮却不能。车厢里就这样安静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戴维眼中的失望越来越多，期待越来越少。
终于，戴维站了起来，向卢瑟三个人说道：“你们自己小心一些，帝都也不安全。”然后又转头向奥古尤说道：“我能教你的都教给你了，以你的天赋，将来成就不应该在我之下。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奥古尤站起身，他的身高没办法完全站直，只能弓着身子说道：“师父放心，我绝不会忘。”
戴维点了点头，便向车窗外一跃，如一只飞鸟一样到天上去了。冬风正冷，从车窗倒灌进来。卢瑟鼻子一酸，眼睛又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