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大年初一,华灯饰夜,太子终于从百官宴上脱身,赶在去太子妃的明泽宫之前看一看许侧妃。
每日里戌时即起琴音的云华阁,今日却静悄悄的。
太子狐疑地走进正房,正见许侧妃穿着桃花醉的小夹袄,踩着小碎步跑来跑去,从左而右,又自右而左,口中念念有词:“为什么我总是晃来晃去呢?明明记得她是不晃的……”
太子瞧得有趣:“这又是做什么?”
“呀!”许侧妃被吓得花枝乱颤,急急摆手:“没,没做什么?”
太子眉峰一挑:“莫不是我幻听了?谁是不晃的?”
许侧妃红了脸,嗫嚅道:“……今日见到了定国公夫人的步法,觉得这小碎步极美……”
太子一愣,小九唯有狼狈之时,才会不自觉地用这种小碎步。因此种步法来自上古奇舞碎点梅,小九自小练得,却又怕张大人念叨她不务正业,故掩去身法,平日里只以寻常仕女步法见人。
他不动声色:“她看着还好?”
许侧妃扑哧一声笑:“陈妹妹都笑她,好个年幼的一品夫人!”
太子在炕上随意坐了,笑道:“她本就未及笄,又比常人娇憨,陈氏笑她做什么。”
许侧妃本还欲说什么,对着太子这般温柔的笑容,忽觉不妥。太子素来少笑,即便以往提及寄悠园的那位,也笑得几分含蓄,几分怀念,几分落寞,从未像如今这般故作无害……
许侧妃心念一转,上前跪于脚踏之上,仰望着太子,小心翼翼道:“臣妾并不敢笑话九小姐,只是九小姐一个人躲起来看雪,瞧着甚是孤单。”
太子笑容一僵,喃喃道:“孤单……”
“嗯。本就年幼,重装浓抹的,趁着满院子素雪,直让人心疼。”
太子沉默。
许侧妃心跳如擂鼓,微颤着双肩,把脸,轻轻贴在太子的膝盖上。
良久,太子低声道:“陈氏性情骄横,你不喜欢,就不要再与她亲近了。”
许侧妃僵了僵,维持着这个姿势,轻轻地答了一声:“好。”
太子似是有些动容,两手抬起她的小脸,拇指轻轻摩挲娇嫩脸颊:“累了一天了,你早些睡。明日我再来看你。”
初一十五,都是太子妃的日子。
许侧妃按下心中酸涩,乖巧地送太子出门。
太子走到院子里,却蓦然回首,笑对廊下目送她的许侧妃道:“碎点梅。”
雪中笑容之绝色,看的许侧妃怔在当下。
“等你练会了碎点梅,就不晃了。”
等她回神,太子已朗声大笑离去。
许侧妃心中明白,她的恩宠,又进了一步。她失意一笑,倒是该多谢,那位太子心尖上的九小姐。
定国公府,沐恩堂。
云悠一身繁冠厚锦未除去,却只叫春晓:“把那九霄环佩琴和绿绮取来!”
春晓使了个眼色,夏晽带着秋昕去了,春晓上前为她除冠脱衣,却被她一手挥开。
待得夏晽捧着绿绮一到,云悠急急上前数步,作势就摔!
“小姐!”
“小姐息怒!”
云悠委屈愤恨,生生把琴停在半空,怎么也摔不下去。
“琴棋书画诗酒茶,是我张氏风雅之本,我自小便如此教你。你怎反学着做这等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的事呢?”
父亲言犹在耳,我怎能因自己不顺心,就暴殄天物。
春晓大着胆子,微微使力,慢慢地从云悠手中,夺过绿绮琴,心有余悸地在怀里搂了搂,交给夏晽,示意她快些抱出去藏起来。
“慢着。”
众人复又僵住,冬暖忽地哭起来:“小姐生气,就打我吧。别砸绿绮,砸了就没了。别砸绿绮,打我吧……”
云悠本不想哭,此时也被引得哭出来:“谁说我要砸它了……你以为就你知道它不能砸,我就是个暴殄天物的?”
满屋子的丫鬟都噤了声,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哭声头疼的很,实在不知这话怎就被引到了这上头。
云悠哭了会子,抹抹眼泪对春晓道:“把绿绮送给悦姐儿,权当是她与二表哥结为秦晋之好的贺礼。二表哥的亲事定了,大表哥的也不远了。九霄环佩琴,就送他吧。”
冬暖立时止住哭声,拉着夏晽,急急把绿绮捧了出去,生怕小姐又变主意。
春晓叹口气,把云悠拉到妆镜前,手脚利落地除去松山特髻,又用特质的花油,揉去胭脂水粉,镜中娇容渐显……
“小……小姐!”
宁安堂里一片和风笑语,许太君换了家常衣裳,正搂着桁哥儿逗他说话,俞启峥和众位兄弟妯娌围着她一处凑趣。
许妈妈从外头进来,急切道:“太君!”
“怎么?老三媳妇呢?”
许妈妈看了眼神情平淡的定国公,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太君!沐恩堂请了姬神医,看那情形,只怕是不……情形很是凶险!”
众人一怔,都有些不安。俞府存亡可谓系于张氏一身,她在这个关头不好,只怕……而且大年初一重病,这个意头,也实在不好的很。
太君沉声道:“我得去看看。”
当俞启峥扶着太君,带着俞家众人浩浩荡荡地到了沐恩堂,正碰着张氏的丫鬟们哭成一团。
“小姐喝不进药了,神医!求求神医想想法子吧,小姐喝不下药了……”
俞氏众人心中一凛,喝不进药,那是当真不好了。
俞启峥已顾不上心中芥蒂,掀帘就进了房。拨开聚在床头的层层丫鬟,真看到那人儿灰败的脸色,这位踩着无数敌人和战友白骨建功立业的大将军,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死亡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不自觉的恐惧。
“……这样不行,再拿一碗药来。”俞启峥拿开在春晓手里不停颤抖的汤勺,接过夏晽手里丝帕,坐于床头,把云悠搂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拭去嘴角下颌的药汁。
药复拿来,俞启峥试了几次,的确是喂不进去。
俞启峥狠狠心,使力掐住云悠下颌,一勺一勺把药硬灌了下去。
一碗药见底,俞启峥浑身竟也被冷汗浸透了。
他吁出一口气,回头却见太君正襟危坐,面目冷沉:“昨儿晚饭还好好的,如今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