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场,真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
有人穿了龙袍,却不像皇帝;有人素衣淡笑,也如临庙堂。
堂上微有些讨好地望着云悠的那个,是后者。
“小九,京城的雪好看么?”
以往他曾告诉过小九很多次,却总觉的这飞雪之美,实在非言辞所能叙。
云悠木着小脸,只觉他笑容刺眼:“不仅好看,而且难忘。”
太子没想到她竟还愿意与自己搭话,忙笑问:“怎的难忘?”
“京城第一场雪,倒了林家。”云悠似笑非笑,“恭喜殿下。”
堂上气氛一凝,连成皓也收起了笑容。
太子顿了顿,又笑道:“前几日得了几盆南花,唤茶梅的。只能在暖室里娇养,送你玩可好?”
茶梅?茶花和梅花?世上还有这种花?郑绾忍不住羡慕地偷看云悠。
长宁侯夫人也笑道:“这茶梅,我可只在书上读过,说是生于福广,最喜温暖。回头我们可得赏赏去!”
云悠撇撇嘴:“不过六品四命,什么稀罕!”
长宁侯夫人也皱了眉。
太子斟酌道:“的确是六品四命,上不得台面,只是应个当季的景罢了。新有两盆金盏银台,正是含苞的,劳你养养可好?”
他的态度实在好,云悠也不好再闹了。
长宁侯夫人笑了:“水仙上品,花中客卿,一品九命。这下,你这娇丫头也挑不出理儿了吧!快快收了,我们也跟着沾沾眼福。”
张大奶奶也上前取笑了云悠两句,才把这段揭过了。
郑绾不懂这些品命客卿的,心中不免自卑。自己就算穿上了和九姨,李小姐一样的锦衣华服,骨子里却是上不得台面的。
旁人都聚在太子与云悠跟前凑趣,并未注意,只正国公夫人把女儿脸上的失落看在了眼里。她强笑着安慰道:“多大点学问,偏就你四姨九姨爱卖弄!她们也不过是比你多读了几本《瓶花谱》、《花经》之类的典籍,拾前人牙慧罢了!等我回去拿给你看,你就知道这几品几命的,也不过那么回事。”
“……真的?我也能懂?”
正国公夫人看她怯怯又充满期盼的小脸,更觉得心酸:“当然了!娘可是清河张氏族长的嫡长女,有什么是不懂的?只要你想学,娘都教给你!假以时日,你定比她们懂得还多。”
郑绾不敢想象,自己比九姨和李小姐还善谈,会是什么样子。
正国公夫人叹口气,给她整了整衣襟:“傻丫头,你还这么小,人生还那么长,不过是起步比她们晚些,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有人生来就恨不能占了所有先机,有人是一步步吃着亏慢慢走,有人先甜后苦,有人先苦后甜,起起落落,酸甜苦辣尝尽了,才是一辈子。谁也不能免俗。自古见贤思齐,不如她们,那好好学就是了。你也莫要自卑,指不定日后,她们都要拜你呢!”
郑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痴痴地思量起来。
不多时,张云起等人接了张远程夫妻回来,众人忙收拾起各自心思,打起精神,女子寒暄流泪,男子把酒言欢,直折腾到入夜。各人回宫的回宫,回府的回府,张远程犹拉着张云起和女婿定国公,意犹未尽。
云悠别过旅途劳累的母亲,在舒园歇下了。
浅觉醒来,定国公犹未归来,再翻身欲眠,却睡不着了。
那人小心翼翼中透着讨好的笑容,就像是一根尖利的骨刺,生生卡在胸前血肉里。
我不要你讨好我。
我不要……
云悠依旧平躺,却抬起小臂,小拳头一起一落捶着床褥,不疼不痒,一下一下,无知无觉,一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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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许久不曾这般畅饮,即便回到东宫,还拉着成皓,嚷道莫要辜负这等寒风孤月,非得登高一赏不可。
成皓也喝高了,两人一拍即和,往园中晓月亭去。
“你是猫儿,怎能不抓老鼠?对我凶又如何,你以为自己是老虎呢?”
清清脆脆一声娇斥,引得醉酒的两人一愣,齐齐拨开矮树丛看去。
湖边一少女,凶悍地一手叉腰,一手去拽地上一只虎斑大猫。猫眼在月光上甚是阴森,喵地一声跳起来,少女哼哼冷笑,整个人往地上一扑,就把那肥猫掐着脖子拎到眼前:“跑是没有用的!我告诉你,不抓老鼠,就没有鱼吃……”
湖边冷风一吹,太子突地笑出声来。
唬的少女抱着猫儿跳起,吓得娇声颤颤:“谁……谁!”
太子不管瘫倒在地上起不了的成皓,一人走了出来:“别怕!我只是看你,想起了一位人。”
见少女要行礼,忙摆手道:“免了。”
少女大着胆子站起来,轻声问:“那人与奴婢像么?”
“长得并不像,做的傻事倒有几分像!”太子朗声笑起来,月下俊颜洒脱,引得那小小少女偷偷红了脸。
“那一年,桃花纷飞,也有一个丫头拎着满裙子的桃花,站在湖边大石上,理直气壮地对那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仙鹤道:‘呐,你是仙鹤,一定不吃俗物。这是落花,我特意捡来给你吃的!你快快吃吧!’”
少女听了也忍不住笑:“殿下认识的那位小姐可比奴婢雅致多了。落花喂仙鹤,定要书香门第的小姐才想得出呢!后来呢?”
太子听了这话笑得更开心了:“后来?后来她哭着去寻她父亲,直说那仙鹤是假的,要煮了去喂鱼!哈哈哈……”
少女瞪大了眼:“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原是那仙鹤不耐她啰嗦,扑扑翅膀掠到湖心,叼了只小锦鲤吃了。那丫头一边大叫,那是我的鱼,那是我的鱼!一边哭着去寻她父亲告状,说神仙都是不杀生的,那东西吃了她养的锦鲤,一定不是仙鹤,是假的,要煮了那东西给她的小锦鲤抱仇!哈哈哈……”
少女也忍俊不禁,这话由太子学来,当真有意思的紧。
太子却浑然不觉自己失态,继续道:“就连告状,都没忘那满裙子的花,一路跑下来,一瓣花都没掉!她父亲哭笑不得,倒是她母亲骂她:‘早告诉你,花是用来看的,不是吃的!你自己吃了生病,还要去害仙鹤!’
谁知她更有理了:‘这个我尝过了,才不会生病呢!’”
少女慢慢收了笑意,太子竟记得这样清楚。
“她打小不爱吃东西,唯独对花瓣执着的紧。说起来,还是我三年前第二次见她那会,她才不再偷偷吃花了。”
“那位小姐……不在京城?”
太子笑容一僵,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不在。她在寄悠园里,每日里无欲无虑地逗着她的仙鹤和锦鲤……”
少女不解,寄悠园?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忙心里一动,忙打起精神:“奴婢许氏露华。”
看太子似在沉思,又小心补充道:“奴婢本叫云华,只是犯了皇后娘娘的名讳。就想云雨晨露,都是无根之水,索性换了露字。”
“云华……云……”太子眼前一亮,“无根之水,你懂得这些?会抚琴么?”
许露华自信笑答:“不敢言会,不过略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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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见他,是三年四个月23天以前了。
这个数字脱口而出,哪有一丝迟疑?
云悠想,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却从没忘了记这个。
那么于定国公,是恩是情,哪里还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自己的情,早就给了那人。
一直起落的小拳头被温暖大掌轻轻握住,来人语含笑意:“这是怎么了?做了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