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他嫡我庶,倘若能嫡庶相易,我和远程才真是各遂所愿,各得其乐啊!”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唐突,可张氏众人,就连张远程的嫡子张云起,也只有唏嘘。
其实张阁老自小而大,何尝不是被当做嫡子,由张老太爷亲自教养,后更作为入仕唯一人选,悉心教授朝堂进退之道,君臣相处之礼,只无奈,先帝终是太在意嫡庶之别,没来由地夺了张阁老的状元之名不说,还一味冷置空待,苦了张阁老满腹才华,满腔抱负,全化作冷月孤风下一声长叹。
张家老太爷也是为这个庶长子不甘的,一面不许嫡次子再入仕,一面不止一次上书先帝力荐长子,奈何全如石投大海,一丝涟漪也无。这也是为何,老四张远程12岁就考得了秀才,却在21岁才能得老太爷允许入秋闱,得了举人,22岁状元及第,正经入仕。然而真看到先帝对庶长子和嫡幺子迥然不同的态度,老太爷心中又着实酸涩,以至于张远程在京任皇孙启蒙师傅那几年,每每收得父亲家书,都必少不了那样一句:“诸事皆要商量你大哥。你不如你大哥多矣!”
张远程也着实敬重这位大哥良多,与大哥同住此处祖宅时,只敢寻一处比大哥一家更偏一些的别院独居,即便圣宠深厚,品阶也远远高过大哥,也从不敢在长兄面前托大分毫。
好在,张远程自小立的便是山水桃源之志,若不是先帝逼得实在急,恐怕他正顶着才子大名,兀自逍遥山水诗酒间呢。入仕之后只觉约束,常与大哥抱怨不得自由。即便后来,兄弟二人天各一方,如同陌路,也时常各自感怀,那几年的月下诗酒的畅快日子。
直到那一年,大哥的庶长女,一意孤行嫁作忠顺妾。
张氏族规,不为外戚,不做佞臣。
张远程后来细细忆起这一段,大哥是曾经狠心拦过的,甚至直接闭门不见,狠扫过忠顺王的脸面。反倒是自己那一向仙风道骨的父亲,直接从清河寄来一封信,寥寥数字:
尔等长房众人,已从宗籍除名,再不是我张氏人。
竟是急着盖棺定论,绝了大哥一家,所有退路,一概选择。
大哥把那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第二日就着人在及第胡同找了房子。
清河张氏长女云慧,也是从那处偏涩宅子仓促出门,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入了忠顺王府的小偏门。
张云起想起父亲常常和自己说起的这一段往事,再看眉宇间强作笑意的大伯父,其文质,其疏朗,其高华,比族长二伯,比父亲皆不相上下,怎就偏偏一步步地背上了外戚霸臣的名声?
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张大奶奶耳语几句,张大奶奶点头出了堂。
这边张阁老庶长子张明哲,正笑着递给张九小姐一个金丝楠木的方盒子。
“这是明德特意做了图,我着工匠打的,九妹妹看看,可还合心意?”
张明哲是皇后娘娘的同母弟弟,此时正管着大庆的几处官窑,专做贡品。此时听他如此说来,这礼着实是重的。
云悠告了谢,轻轻打开,拿出来左右看看,上好的白玉碗,用错金红宝石细细堆成一朵朵红梅,精致而匠心。她还转身给定国公比了比这白玉上的宝石红梅,孩子气的娇憨又回到了脸上:“谢谢两位兄长。”
这两位不在宗籍,是不好排序的。
却听靖北侯一声冷哼:“看乐得这幅德性,定是十分得心意了!”
性子直率的张明德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见云悠蓦地转身瞪他,呆了一呆,才忙红着脸在长兄明哲身后躲了。可怜云悠瞪了这个,却瞪不完满屋子乱笑的人。连怯懦的郑绾,也歪了头拿帕子捂着嘴笑,倒看得正国公夫人很欣慰,起身拉了云悠说话,才算替她解了围。
只是定国公,只淡淡地看着云悠,没护着,也没有训斥。
却是张阁老看了会云悠,道:“你如今年幼,娇憨些倒也无甚妨碍。近来读什么书?”
云悠忙站好,正色回到:“本常读些名士游记,近些日子……读宋词多些。”
“名士游记倒可多读,可长些见识,得些风韵。只是这宋词……于你,太悱恻。你眉眼间本就比常人凌弱些,多有缠绵之意。如今年岁小,正是养性子的时候,读书便更不可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多读些魏晋名士学些疏朗高远气度,读些有见识的游记也可开阔胸襟,只是唐宋以来的这些诗词,还是少看为妙。更有如今京城流行的那些戏曲艳辞,便是碰也不许碰!如此耐着性子,养个三年,便可……”
却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直沉默的定国公一眼:“便可解定国公当前,甚至此生之忧也!”
定国公心中一凛,看张阁老那斯文笑容,只觉深不可测。他之前,的确是觉得云悠眉眼间太过多情缠绵,加上性子娇气,一个高兴不高兴的,便总隐隐透出妖娆之气,怕被有心人传出什么来,反累及云悠的名声。也的确是想过,要趁着云悠年纪小,把她的性子好生约束调教一番。却不想,竟是被张阁老一眼看穿,一语道破!可他也不能不承认,张阁老此法,读书养性,才真正可治根本。
却见张阁老根本不欲自己回答,转眼又回头去问懵懵懂懂的云悠:“大伯的话,你可都记得了?”
其余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只云起知道这几句话不寻常,轻斥云悠:“还不多谢大伯点拨!”
云悠郑重谢了。
张阁老遂又道:“你父母如此厚待你,你更不可错待了这份天姿才是!”
云悠却只当是“天资”,以为大伯是和别人一般夸自己聪颖,开心地应了。
唯长宁侯夫人对这句话若有所思,看了眼对面的张云起。
张云起却没有回应,只接过张大奶奶拿进来的两封还带着红蜡封的信,郑重递与笑着饮茶的张阁老。
张阁老接过,微微变了脸色,嘴张了张,又似有什么顾虑,顿了一顿,才开口道:“是老太爷的亲笔。”
“是祖父绝笔。特特嘱咐云起,定要交到大伯手中。”云悠也有些动容,玉指轻轻指了指这两封信:“祖父说,若我有朝一日,见到大伯时,伯父已功成拜相,则给您这云松纹的。若大伯还是清流自清,则看这竹纹的。我想祖父行事,素有其深意,便索性,都给了您!”
张阁老愣了一瞬,看着手中两个信封,沉吟了好一会,突地笑道:“既如此,我便看看,我若不得志,父亲将如何待我!”
说着便打开了竹纹信封,长指优雅,拈出此中信笺。
众人见他反其道而行,反更添了几分好奇。连一直给他冷脸的靖北侯,也忍不住侧头来望。
张老太爷风格犹是,寥寥几字:
不是我儿不如人,奈何时不待我!
一时间,满堂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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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太爷的信里,真的这样写?”
太子高坐玉阶,淡淡问一身飞鱼锦服的郑成皓。
“成皓不敢妄言。”
太子淡淡皱起了秀眉,手上正拿着一份张阁老批复过的折子,其用字,一如既往言简而意赅,直指纰漏,却也,不留情面。
要在往日,怕自己总会在心底埋怨他,为人太过刚愎冷硬吧?
听说外公年轻时,也是风雅如兰,疏朗随和的人。即便现在,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般优雅温缓,奈何在朝堂公事上,总是颇显急躁,手段也过于狠辣,就像是有太多想做的要做的事,已完全没有耐性与人须臾一般!
终是先帝,错待他太久……
太子看着玉阶下垂首而立的成皓,突然觉得这东宫,竟如此空冷。
他定定神,在张阁老的批复下面,很难得地用正楷,一笔一划,批了一个“准”字。
“她看着如何?”
郑成皓自然知道“她”为何人,忙笑着把今日堂上的笑话一一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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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朗空皓月,张阁老坐在无比奢靡的玉堂之上,竟也生出孤冷之感。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还是和四弟,一起畅饮抒怀那阵子,才总有这种郁郁不得志的感觉吧?
后来……
后来自己被逐出了族门,云慧生了个倍得先帝青睐的长子,四弟远走了江南,自己发了狠,拧了性子非要出人投地,再后来来了正国公,长宁侯,狂肆的邱都督,再后来先帝驾崩,贤德王终于倒了台,自己终于,在三十年前的殿试之后,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进了金銮殿!堂堂正正地走回了柳荫胡同!
太忙了,太累了,一晃二十多年了,父亲,我太累了。
自小你便告诉我,张氏从政,向来直登青云,一言一行可掌社稷成败。可是父亲,我的这条青云路,怎就这般曲折,这般骂名漉漉?
如今,终于站到了百官之首,终于站到了兰阶之下,为何,儿子又觉得这般孤冷?
青云之上,原来这般孤冷。
“……若伯父已功成拜相,则给您这云松纹的……”
长指微微使力,拈出了那纸旧笺:
我儿心系社稷,何必沽那虚名,钓那伪誉!
自古孰是孰非,总有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