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的晴好天气,这一日却忽然大变,天上铅云积聚,滚滚涌动,似裹着一团雨水逼来,果然,刚过晌午,那雨点就密集地砸下来,去市集上购置什物的杨恪紧赶脚程,待回到家中还是被雨水沾湿了衣裳。
“柳妹,”杨恪喊着奔进屋子,抖抖沾了水渍的衣衫,抬头却发现屋中无人。他出门站在房檐下,看柴棚中没有驴子,又回到屋中发现蓑衣也已不在。于是到自己房中拿了一把伞,向院外奔去。
杨恪撑着伞奔到河边,果然,他看到了一个倩影,手中抱着蓑衣,呆呆地立在河边。任雨水鞭打,却一动不动。
杨恪恼了,奔过来把伞罩在她头上,怒道:“怎么了你?抱着蓑衣怎么还不穿上?”
柳吟吟身子一动,似猛然醒悟,说道:“哦……我看下雨了,给老爷子送蓑衣,他却不在……他早晨说来钓鱼的……”
“也许现在他去县上吃酒了。”杨恪一手擎伞,另一只手把她怀中的蓑衣抖开,披在她的身上,又将她被蓑衣掩住的秀发轻轻抽出,披在她的身后,他的手犹疑一下,到底踯躅着捋了捋她耳畔湿成一绺的鬓发,他轻声问:“想什么呢?”
柳吟吟却似全然无觉,神思宛似还在飘渺,许久,她轻声一叹:“今天……是第十五日了。”
杨恪捋着她鬓发的手蓦然一停,眉头微微一皱,想到近几****忽然心情低落,却是为此。他沉了一下,方道:“他身中奇毒,数年来却一直未死,想来是命大之人,说不准此时又寻到了什么奇方妙法,或者已然痊愈也未可知。”
柳吟吟眸中蓦地闪起亮光,轻声却掩不住欣喜地道:“是了,水大哥是绝顶聪慧之人,又屡屡能化险为夷,他不会死的,他会寻到法子救自己的。”
柳吟吟把杨恪的安慰当成真的,于是心情也略微转好。杨恪拥着她,二人回到家中。柳吟吟进屋去换衣裳。杨恪则从院中酒缸里舀了酒,烫好了置于桌上。见柳吟吟换好了衣裳出来,杨恪道:“饮点酒驱寒。”
柳吟吟本不饮酒,今日心情起伏,似总有一缕忧思缱绻,便也斟了一杯。她看着杨恪道:“你总是偷老爷子的酒喝,看老爷子不怪罪你。”
“又不是什么名贵的酒,待他日我把家中的两坛十八年状元红拿来……”杨恪眉毛一挑,唇边忽噙了笑意:“柳妹,明日我出门一趟,两日便回。”
柳吟吟惊道:“你真的……去家里取酒?”
杨恪不答,一扬头把杯中酒喝个精光。
果然第二日杨恪便出门了。家中少了一个人,耿三招竟连问也不问,柳吟吟便也不解释。两日后,杨恪果然如约归来。
他在院门口出现时,耿老爷子正在柴棚劈柴,而柳吟吟刚巧从屋中走出来。于是,耿三招和柳吟吟几乎同时看到杨恪立在院门口,风尘仆仆却面带喜色。他身后跟着一个粗衣麻鞋的年轻人,推着一辆独轮小车,车上有两坛酒。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柳吟吟一点也不觉惊讶。耿三招倒是怔了怔,果然好酒的人就是不一样,耿三招不是走到院门口的,而是用鼻子一点点闻过去的。
就像有人牵着耿三招的鼻子,他不住地吸着空气之中蔓延不绝的醇香酒味,一步一步接近了杨恪领来的独轮小车。“五十年,不,一百年的……桑落!”耿三招眯起眼睛,用鼻子嗅着,最终走到了小车前面。
他掀开一坛酒,深汲了一口酒香,然后捧起酒坛,猛灌了一口,抹了抹嘴,笑道:“嗬,好,好酒!”耿三招一手夹一只酒坛,喜不自禁地奔回了屋里。
杨恪的目光从耿三招的背影上收回,落在正在走近的柳吟吟的脸上。他温和一笑:“还好,还中老爷子的意!”
“你家的?”柳吟吟问。忽觉不对,去扬州岂是两日能回的,果然,杨恪摇摇头,道:“我从鲁王手里购的。”
“你去了寿州?”
杨恪点点头,“早听说鲁王手里有两坛百年陈酿,一直不肯示人。我这两日算是磨破了嘴,终于购来了。”
“所费不菲吧?”
杨恪转身打发走了推酒的年轻人,遂向屋内走去,漫不经心道:“寿州所有杨氏的产业,自今日起都归鲁王所有。”
柳吟吟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仅三日,耿三招就把两坛酒全喝干了。醉酒后的耿三招呼噜一声高过一声,听得杨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柳吟吟此时正把屋内东倒西歪的两个空酒坛往院子里拿,听到杨恪叹道:“酒不是这样饮法的,唉,可惜了。”
“可惜你那寿州的杨氏产业吧。”柳吟吟讥诮道。
“这有何可惜,便是再有一百坛我也买得,只是没有这样鲸吞牛饮的,真是……唉,暴殄天物。”
“茶须细品,酒要豪饮,这有何可惜的!”
“我看,他倒未必品出此酒的真正滋味。不过图一醉罢了。”杨恪说罢,从柳吟吟手里接过两个酒坛,扔到了院子一角。
耿三招喝完了美酒,没有显示出任何留恋不舍,根本没有像杨恪所期望的那样向他讨要,杨恪微露一些失望之色。柳吟吟调皮地笑望他:“这招不灵了。”
杨恪瞧着她,想了想,站起了身,道:“跟我去河边。”
这一日,耿三招不在河边,骑着驴子不知上哪里游逛去了。杨恪在他每日垂钓之处坐下来,柳吟吟好奇,问道:“你也要学他垂钓不成?”
杨恪笑道:“坐下来,我们一起来喂鱼。”杨恪扔给柳吟吟一包鱼饵,自己手里拿了一包。他拿出一些鱼饵扔到河里,便见数十条鱼瞬间聚拢了来,水面上冒出许多水泡,荡起一圈圈涟漪。
柳吟吟觉得有趣,也坐下来如杨恪一样,向水中投鱼饵。每投一次,鱼群中便掀起一阵骚动,水中涟漪也随之激烈地荡开。柳吟吟看着兴起,不觉格格地笑起来。
杨恪停住了手,出神地望着柳吟吟。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在柔和的金色的阳光之下,她娇美的面庞展露着清晰柔美的线条,眼睫如扇,在目下泻出一汪深影,鬓发一缕,于粉颈旁轻柔飘动,似搔在杨恪的心上。杨恪一时之间忘记了所有,目光中只有这丽人的倩影。
杨恪不觉轻轻地向她靠近,他的唇几要落在她的粉腮之上时,忽然听到她的一声惊呼,“呀,老爷子回来了!”
杨恪猛然抬头,果见不远处,耿三招骑着他的驴子悠闲地走过村中小路。
柳吟吟把手里的鱼饵全扔在河里,说道:“快去看看老爷子,兴许又醉了呢!”柳吟吟向家中奔去。杨恪失神地站起身来,心中一阵恍惚。
自此日始,杨柳二人每日皆到此喂鱼,此处的鱼竟然越聚越多。而耿三招每日钓的鱼也成果丰硕,以前每日只钓三两条,而今是一篓一篓地往家里拎。可是老爷子却神色不豫,并无喜色。这日吃晚饭时老爷子果然沉不住气,恨恨地说:“这鱼是不能再钓了,一钓就上钩,老头儿我打瞌睡的时间都没了。这哪里是钓鱼,分明是打鱼。”
杨柳二人愣怔着,谁都无话。待耿三招扔下饭碗回了自己房间,杨恪道:“他不是喜欢钓鱼吗?”
“喜欢钓鱼,却不是钓很多鱼。”柳吟吟思量着,“老爷子真是怪。”
突然杨恪猛拍自己的头,叫道:“蠢!蠢!唉,我与他鲸吞牛饮不相上下了,怎么忘了如此便失了雅趣。”
柳吟吟叹了口气,“别再喂鱼了,这鱼汤……我也喝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