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聊什么？”
“是你提出来聊天的。”
“是呀，不过……都不知道说什么。简语，说说你的事情吧？”
“都说过了啊。”
“不是生平经历啦，说说一些……嗯，经历过的觉得特别的事？开心的，难过的……或者至少说说他们是怎么说服你的。”
“……”简语沉默了一下，没有开口。
苏玛丽也知道简语并不一定愿意说这些事，只是自己慢慢的，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啊，可想回家了。”
小的时候爸妈还年轻，要在单位站稳脚跟就要拼命工作。妈妈又不愿靠术法赚钱，只愿将它们作为一个工具，而不是饭碗。于是刚刚上学的苏玛丽在假期必须自己解决午饭。
不过是一年级而已，还不到七岁，就已经习惯于每天早上吃完妈妈留下的早饭后就拿上钥匙和一块钱穿得厚厚的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上一包方便面，然后回家。在家里看看书，或者打开电视，总之混到大概中午的时间，从冰箱里拿个鸡蛋，再拿个打火机，便在楼道里的灶台上给自己煮方便面吃。
那是个五层楼高的筒子楼，一到三层是不知哪个所的办公区，反正苏玛丽的父母并不在那里工作，四五层则是职工宿舍。一条长长的楼道里挤了十几间房间，大小也不过现在大学生的六人间宿舍两倍大小，而且没有独立卫浴，卫生间每层只有两间，一男一女。为了节省室内空间，每一家都会把厨房就直接放在楼道里。
那时还是最老式的灶台，用的还是煤气罐，苏玛丽首先要打开阀门，然后用打火机点火，锅里倒上水，等水一开就把面饼和调料包放进去，水开了再加个鸡蛋。等到鸡蛋基本凝固就关火，把面盛出来，这就是午饭了。
那时苏玛丽还不太会控制打火机，有时都会有些转不动打火机上的那个圆柱体。就算顺利点了火，也十有八九会被烫一下。好在也就一下，没起泡也没红肿，苏玛丽觉得这还不值得跟爸妈说。后来学会了控制火焰，这问题就相当于不存在了。其实那时苏玛丽还并不太爱吃溏心鸡蛋，反而是煎得老老的鸡蛋更合她的口味，但她还不了解火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着鸡蛋表面凝固了就以为能吃了……反正最后苏玛丽觉得自己对溏心鸡蛋的感情已经相当斯德哥尔摩了。
苏玛丽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还有更小的时候会被妈妈带进办公室，有阿姨教苏玛丽看表。那时还没有电子表那种东西，阿姨说，看最短的那根针可以看小时，但是苏玛丽觉得最短的那根针在不停地转。但很快苏玛丽便明白了，自己看到的那根所谓“最短的针”是秒表的另外一半。现在想起这件事，苏玛丽觉得自己那时真是聪明，搞明白这点误会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
还有曾经得过第一的数学，暗恋过的学长，开卷却总是考不过的政治，失败的但其实并不重要的会考，妈妈生病爸爸却不在家时自己为妈妈煮的不太成功的玉米碴子粥，还有自己一直学不会的三鲜打卤面。
简语并没有完全听懂这些，她知道苏玛丽所成长的世界与这里完全不同，她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需要听懂，只要自己在听就足够了。这女孩并没有她表面上的坚强，虽然她可以笑得很开心，但转眼就会开始想家。简语明白这个道理，她也深深的庆幸苏玛丽仅仅是与家人暂时分开，而非自己所经历的永远的离别，否则这个梳着单马尾的女孩绝对撑不下来。
简语只是认真地听着，双手一直轻轻地附在苏玛丽的额头上。苏玛丽说这样很舒服，既然能缓解她的头痛，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我从来都是个坏孩子。”苏玛丽靠在简语身上，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微笑着。“我可喜欢偷东西了，在超市里，你知道什么是超市吗？就是那种会有许多货架摆着很多东西的地方，你可以随便挑然后最后统一结账。”
“那不是很容易被偷吗？”
“唔……有一种东西能够检测出顾客身上有没有未付账的东西。嗯，你就理解为某种魔法就好。我喜欢在买零食的时候，你知道我会的某种术法，将其他袋子里的零食转移到我的袋子里。那些袋子是不透明的，密封的，一旦被打开就能看出来，而且每一袋的价格都一样。别人不会介意少了两颗糖，但是每一袋拿走两个，我就一次性多了十颗糖。”
“你还真是爱吃糖。”
“嗯！甜食会让我振奋起来，即使是最难受的时候也一杯糖水就能让我缓过来。不过要是有草莓蛋糕的话就更好了。不过，其实比起那种抹着厚厚的奶油的蛋糕，我还是更爱吃奶油下面的那部分，唔我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但我真心喜欢那种松松软软的口感与清甜的味道。除了甜食之外其实我也很爱吃咸的，我家乡那一块大部分人的口味都是那样，还有海鲜，我家乡靠海。说来真的是好想念爸爸的红烧带鱼……哎你知道吗？我曾有一次差点死掉。”
“哦？”
“只是事故啦。我们那边的楼房有时会很高，十几层楼是很常见的。当年我小学快毕业那阵我爸妈单位分房，我家分到的就是23层，不过那间房子被我家卖掉了，在其他地方另买的。咦差点跑题啊，唔，是那种广告牌啦，就是会在牌子上写着哪家哪家的饭最好吃或者哪家哪家的什么东西质量最好的那种东西，那天刮大风，牌子固定得不好，我有运气不好正在那下面经过，然后它就掉了下来。”
“你把它移开了？”
“怎么可能，从好高的楼上掉下来的，速度太快根本没时间反应，何况那时我还小，没有足够的力量移开那么重的东西。”
“那么？”
“因为当时正好看到了朋友，停下来聊天。结果我刚停住脚步，那块牌子便掉在了我面前。真是太幸运了，若我没有停下来的话，一定会死在那块牌子下面。”
“很危险。”
“是啊，那次……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人。”苏玛丽停下话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简语只是轻轻拍了拍苏玛丽的肩膀，手马上就被苏玛丽抓住，重新贴在额头上。
“那是放学时间，前面的人我并不认识，但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我知道她是我的某个学姐，而我本应有救人的能力。”苏玛丽叹息着摇摇头，“但即使我真的有，只要不会危险我自己的安全，我也不会当众将它使用出来。我们那个世界里术法是一种不被承认的而且大部分人都不相信的东西，我们……并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存在。”
“……”简语什么也没有说，而苏玛丽只是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我并不痛苦于没能救出学姐。我后来见过她的照片，我知道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学习成绩并不出众但也是中等偏上，但她善良又热情，认识她的人都很喜欢她。我痛苦于我知道无论我有没有能力我都绝不会出手救她。这件事是在这件事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的。简语，那时候我正是中二期，你无法理解这个认知对那时候的我的打击有多大。”
为什么呢？明明是有救命的能力，却因为人们的不理解而不能使用。若大家可以理解呢，会不会少死很多人呢？这是谁的错呢？见死不救的错能不能用不被理解来洗白呢？不能！
苏玛丽慢慢地说着自己的困惑，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微弱到就在她身边的简语都有些自己只是幻听的错觉。
“但我真的不能当众出手啊，一旦被发现，我们整个家族都有可能被送进研究所，实验，甚至解剖，这些不属于科学范畴的东西……那些人们把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通通认为是不科学的，是迷信。但他们的这种想法才是真正的迷信，是对科学的迷信。并不是说科学不能解释所有的东西，但是你总要给科学一个时间，科学现在不能解释的也许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哪怕一万年之后能解释了呢？他们凭什么就把科学现在不能解释的东西定性为不科学？”
“我知道我们自私……我知道，但反正整个社会都那样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威胁到自身，其他人怎样又能怎样？你知道吗，到我穿过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见到跌倒的老人很多人都不敢扶。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敢扶啦，我知道的，无论是那些反咬一口的没良心的老人，还是那些因为没人敢救而就那么死去的老人都只是极少数的部分。但是还是会有那么几个……几个案子伤透了所有人的心。”
“但还是好人多的。”
“对。”苏玛丽对简语笑笑，认同了她的话。“还是好人多的，我知道，我在公交车上见过有年轻人给抱着孩子的妇女让座，或者是给老人，这种事在我们那里还挺常见的。我丢过手机，然后捡到手机的姐姐还给了我，那时我大概上高中？那两个姐姐似乎是大学生的样子。在我更小的时候我经常有大半夜在外面溜达的时候，那时候我家刚搬家，城市扩建速度还没那么夸张，那地方基本已经是市区的边缘，连路灯都不太全，但从没有出过事。倒是上大学之后一个学期内我们宿舍有四个人丢了钱包，还好其中没有我。”
“可是简语啊，这些是不是应该的吗？为什么要一条条拿出来作为证据来证明我们的生活还不错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可以被叫做‘善’了？这些全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就像是我救了你一样，那件事对我而言一点也不危险，几个小术法就能引开敌人而且保证他们永远不会找到我们，举手之劳而已，这种事情是理所应当的，不做才是错。真正应该被感恩的，可以算作善的，是你救我的那次，那次你是冒着危险的，那才是真正的善啊。”
“我捡了个手机，那手机本就不属于我，那么归还它就是理所应当的，我可以接受谢意但不应接受报酬。如果寻找失主很麻烦很花时间，那么我随便交给失物招领处也不是错的。但如今将捡到的钱包交给失物招领就已经可以叫做善了……怎么会这样呢？”
“你的要求太高了。”
“或许吧……是我太挑剔了。反正每个社会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游戏规则，不按规则玩的，输了也别怨谁。所以……所以那就自私一些呗。说到底从小就偷别人家糖的孩子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啊，既然如此还对别人挑挑拣拣什么的我也真是太过分了。”
“啊，干嘛要说这种事，你一定听烦了吧？说些愉快的吧……哎呀一下子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
“我家本来应该是很普通的农户。”简语突然间开口，令苏玛丽惊讶了一下。
但是苏玛丽很开心，她一开始便是觉得简语太沉默了，很多事情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得多。何况……其实苏玛丽也愿意更了解简语一些。
“原本我家在南州·索斯的边境附近的一个小村庄，父亲母亲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富裕。那时刚好欧德王朝与南方的狍辉族起了冲突，父母结婚后不到半年，父亲便去当了兵。”
“原本嘛，他们的家乡就临近边境，若是输了，就连自己的家乡都保卫不了，所以即使没有上面的命令他们也都会与敌人拼死战斗。而且那时那个虽不算英明但还算仁厚的老国王还在，宰相虽然已有些反心但还并不感明显表露出来。”
“我父亲很快在战场上得到了提升，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将领。狍辉族终于被彻底打垮，但驻军并没有撤，担心他们死灰复燃。于是驻兵便在那里开垦农田，平时种田，农闲时便练兵，在那里生活了起来。也是在那时候，父亲将母亲接了过去。那时候已经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五个年头了，其中有整整两年母亲都没有父亲的消息，但她等了下来。”
“转年秋天我就出生了。那时边境已经非常稳定，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剑术，而母亲会帮着父亲做一些不太重的农活，更多的时候会在家里纺线织布。”
“其实这样算来的话，我小时候比你幸福得多了。因为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关系非常好，而且父亲还是他们的将领，所以从小我就是被他们宠着的。事实上，我后来能活下来，他们都帮了我不少。”
“在训练时父亲其实还是挺严厉的，所以我的童年时代一直是剑不离手，但其实每天那样训练也挺有趣的，因为在那些孩子中我的剑术永远是最厉害的，他们谁都打不过我。”
“最开始还有很多孩子不服。父亲的那些战友虽然尊敬父亲也很宠爱我，但却也十分鼓励自己的孩子练剑，那时所有的孩子都已打败我为目标。里面有个男孩子，我依然记得他翠绿色的眼睛，他比我大了半年，力气也比我大，我也是从他身上明白男女之间的力量永远是有差距的。我问过父亲，父亲却告诉我力量并不是决定因素，一项条件注定不足的话，就不能只盯着那项条件不放，而应该用其它的优势战胜他。那段时间我和他互有输赢，我一直在想既然我的力量不如他，我为何还会有赢的时候，后来我发现了，因为我速度比他快。”
“从那之后，我就拼命在速度上努力，再然后我再也没有输给过他们，即使一对多也没问题。那些叔叔们都说我有练武的天分，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的武将。不过我父亲其实并不认同，因为我在兵法上没有天赋。”
“我母亲虽然会骄傲于我的剑术，但有时也会对我不做女红表示不满。其实现在想想，那些和剑术一样，都是非常细致的事。我既然剑术练得好，那么控制一根针线应该也并不困难。但当时我就是没有兴趣。”
“然后……”简语沉默了，半晌才继续开口。苏玛丽一直靠在简语身上，所以感觉到了简语身上微微地颤抖。“是我九岁那年的夏天，那年有一些热，但并不干燥，本来并没有那么容易起火。”
简语虽然语气还算平静，但说话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似乎每说一句话就需要停下来平静一下心情。
“现在想想，那时已经能感觉到整个村庄里的气氛都有些不太对……有些沉重，也有些躁动和不安。但那时我一点都没有注意，依然每天安心的吃饭睡觉和训练。”
“那天晚上出奇的热，我很早就睡了，半夜时突然间觉得有些吵闹，而且比入睡前更热了许多，这不正常。父亲说过作为军人一定要随时保持警惕，于是我勉强睁了眼，却发现家里……家里、家里陷入了一片火海。”
苏玛丽微微转身，将简语搂在了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感受着对方颤抖的声音和身体，苏玛丽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那时……真是丢尽了父亲的脸，完全的吓慌了，父亲明明说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保持冷静，可我却根本做不到。就在我坐在床上慌乱着，母亲突然撞开了门跑了进来。我看到她的身上有血，那是利器留下的伤痕。”
“母亲抱起我就跑，我能感受到她已经体力不支，但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看到了那群黑衣人追赶我的母亲，并且在伤害她，试图把我从母亲怀里抢走。但我完全没有练过武的母亲，她竟然将我完好无损地送到了家外，她对我喊‘跑’，于是我真的跑了起来。”
“我熟悉那个村庄里所有的路，我藏了起来，然后被一个叔叔发现，被他藏在了家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叔叔全家都被杀了。他家里还有个只有三岁的小女孩，也没有被放过。”
简语终于哭了出来，完全说不出话，只是在苏玛丽的怀里颤抖着。苏玛丽总算知道了，为什么简语说她自己只能带来灾难。
很久之后简语才慢慢平静下来。她并没有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说，只是问苏玛丽：“我会加入起义军是为了报仇，你呢，你是为了什么而加入的呢？你明明可以自己活得好好的。”
“因为他们说一切结束之后会让我回家。”
“这种事……能做到？”
苏玛丽没有注意到简语脸上一瞬间闪过的复杂的表情，她欢快地点点头，说：“他们答应过的，而且音祀老者的确会一些空间类的术法……无论如何，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回家的办法，不管怎样我都只能相信。”
“这样么……”
“怎么了？你好像不太开心？”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回家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