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985,劳改犯众生像 (1)
公判大会之后,我被带到红光农场劳改大队接受劳动改造,正式从一名在押犯变成一名劳改犯,我被分配到五中队,住第九监舍,编号5911。管教把我带到号子,跟里面十几个秃头简单讲了几句,无非是些注意团结监督改造之类的话。这个管教姓金,长一对三角眼,后来我知道犯人们都管他叫金三角,意思不光是说他有一对三角眼,为人也挺毒,对犯了错误的犯人毫不留情。
金管教说完后又跟我交代了一下改造政策,嘱咐我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我点头答应。抱着自己的铺盖进了号子,后面金管教“咣当”一声关上铁门,我的心里一颤,知道自己这回是玩真的了。我环视了一下屋里,靠墙是一排大通铺,对面墙上有一扇小铁窗,十几个犯人坐在上面,其中一个看着我努了努嘴,示意我过去,看样子是所谓的牢头了。我走过去,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道:“蝎子,给他安排个地儿。”一个小个子犯人站起来指着通铺上一个地方说:“你睡那儿。”我看了一眼,那地方只有细细的一条,倒是够放一根拖把的。我把铺盖扔在墙角说:“我睡这儿。
”那个叫蝎子的一步窜过来,照我脸上就是一拳,嘴里骂道:“妈的让你睡哪你就睡哪,轮得上你挑吗?”我登时火冒三丈,一把掐住蝎子的脖子用力一送,蝎子一路后退,直退到墙角才停住,嘴里骂道:“哎呀,操你妈的还敢还手。”说着就要冲过来,我烧了两年锅炉,别的没学会,两只膀子倒是有把子力气,就是比我大一号的,也不见得拿得下我,何况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小个子。看见蝎子过来,我作势也要往前冲,就听见那个牢头喊道:“停手!”我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牢头,心想怎么着?要亲自上?你我也不怵。牢头盯了我一会儿,闷声道:“老弟,什么案子?”“故意伤害。”我回答。“说说。”牢头又问。“有个孙子我看着不顺眼,把他从楼上扔下去了。”我答道。牢头点点头说:“老弟,这不是你耍狠的地方,这儿有这儿的规矩,你要坏规矩,不要怪我不客气。”“我没打算坏规矩。”我说,“可是这巴掌大的地方睡得下人吗?
睡只蟑螂都伸不开腿。”“你们把铺盖挪挪,给老弟腾个地方。”牢头说。两个人站起来挪了一下自己的铺盖,挪得极不情愿,露出来的空间仍旧不大,要是睡蟑螂的话,大概能够伸开腿了,但是睡我的话还差远着呢。我心想我见好就收吧,先把东西放这儿,到睡觉的时候,大家再各凭实力,看看谁有本事把谁挤死。
蝎子站在墙根一直没动,大概觉得丢了面子,一直瞪着我。我也不怕他,小样,想欺负我?掰掉你门牙!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也证明了自己不是好欺负的。这个可笑的想法只持续到当天晚上,这倒也不错,我有许多可笑想法,其可笑之处都很快被证明了,这至少能够及时阻止我把那些可笑想法发扬光大,否则我会变成一个可笑之人,直到死的那天都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那可就有点不妙了。
晚上熄灯以后我躺在大通铺上,虽然地方有点小,可是我很快睡着了,说来奇怪,在分局看守所的时候我彻夜难眠,脑浆子像开水一样沸腾,可真等判了刑,心里倒踏实了。也许我已经接受了成为一个劳改犯的事实了,这是好事。后来我才明白,当某件不幸的事发生了以后,你越早接受这一事实,就能越早进入状态,也就越早能不那么痛苦。
我记得我当时正在做梦,做一个有关吃饭的梦,吃的好像有油茶面,有蛇鼠一窝汤,还有猪蹄子什么的。说来好笑,有些好东西我不但没吃过,连见也没见过,所以只好连做梦都做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我看来,那就是人间美味了。总之就是在做这样一个有关吃的梦,还梦见一帮人,有王连长,有班长,有赵跃进等等,正准备吃的时候发现没有筷子,把我急得火烧火燎的,又怕别人抢,只好用手去抓那个猪爪子,我刚把手伸过去,那个猪爪子突然把我抓住了。我吓了一跳,醒了过来,黑暗中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被谁抓住了,然后有人蒙住了我的脑袋,把我拖到地上,接着就有无数只脚开始踢我,有的踢在我脸上,有的踢在我腰上,还有人踢在我胯下,我立即明白自己遭暗算了,我努力想挣扎起来,可是根本起不来,我只好缩成一团,护住自己的紧要部位,一声不出闷头硬扛。只觉得踢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心里十分纳闷,怎么这么多人踢我?他妈的这屋里没这么多人啊?难不成连管教也进来踢两脚解解闷?
这顿脚踢了有大概十几分钟,然后突然之间人就全没了。我被踢得七荤八素。要不是烧锅炉烧出个好身板,恐怕就被活活踢死了,饶是如此,我也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尤其是腰上和下身疼得厉害,我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已经被踢散了架,只不过这帮孙子怕管教发现,又把我重新拼装了一下,零件装没装错都不知道,没准装完了还多出俩零件呢。我依旧不出声,想站起来回铺上,可是实在站不起来,只好就在地上摆了个S造型躺着。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我操,这狗日的挺抗造啊,他妈的是昏过去了还是压根没醒?”
我在地上躺到天亮,众人起了床,有人走过来,我努力挣开被踢肿了的眼睛看了一眼,是蝎子,这孙子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兄弟,怎么躺地上了?不怕着凉啊?”我忍着疼说:“老子愿意,地上宽敞,你他妈的管得着吗?”这时候牢头走过来,蹲下看了看我,说:“叫管教送医务室,秀才,老鳖,你俩把他架起来。”
有人叫管教,管教进来看了一眼说:“怎么回事?”众人不吭声,管教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你这是?”
“晚上睡觉从床上摔下来了。”我忍着疼说。
“放屁,从床上摔下来能摔成这样?”管教又问。
“我摔下来十几次呢。”我说。
“脸上怎么回事?还有摔脸的?”管教说。
“我脑袋先着地行不行?”我回答。
管教笑着说:“你还摔出花样来了,你当你练跳水呢?”
我不再吭声,心里暗骂你妈才练跳水呢。其实谁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管教不过是在这儿装装孙子罢了。这厮摆摆手说:“送医务室。”我被秀才和老鳖架到医务室,大夫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吩咐老鳖和秀才说:“你们俩把他架到床上我看看。”老鳖和秀才把我架到床上,熟门熟路地解开我的衣服,扒下我的裤子,大夫走过来看了看,又四处戳了戳,说:“没什么大事,上点药吧。”说着拿酒精给我消毒,我疼得龇牙咧嘴,几次差点尿出来。我低下头看了一眼我的设备,发现损坏严重,尤其是两个蛋,肿得跟青皮桃似的,闪闪发亮。幸亏我还护着点呢,要不然这帮狗日的非把我的小鸡鸡踢飞了不可。
消完毒上完药,老鳖和秀才又过来架我,我摆摆手说不用,我得自己走两步,看看是不是有地方折了,这狗屁大夫看这两眼根本不管用,我还是自己诊断一下吧。
我从床上下来走了两步,感觉还可以,主要零件似乎问题不大,但是两个蛋被大腿一磨,疼得着实厉害,我只好弯着两条腿,像个罗圈一样迈着八字步走路。
我迈着八字步往回走,老鳖和秀才在后面跟着。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刚好碰上金三角,老金正押着一个犯人朝我们走来,一眼就看见我迈着八字步,暴喊一声:“你!站住。”我和老鳖秀才全站住了,老金走过来上下打量一下我,立着眉毛训道:“你们看看,啊?这像什么样子?啊?挪着方步就走出来了?啊?你以为你逛大街呢?啊?这里是劳改队!你他妈的还大摇大摆的,你是来劳改的还是来疗养的?啊?这种态度能改造好吗?啊?咦?我教育你,你还叉着个八字步?
啊?你他妈的给我立正!”
金三角逼着我在烈日下立正站了两个钟头,秀才试图跟他解释一下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立正,老金一巴掌就把秀才给扇到一边去了。我夹紧双腿立在阳光下,疼得两眼暴突,活像一条章鱼。我向苍天许下祝愿,祝老金一家女的做婊子男的当王八。反正老金戴着那顶大檐帽,怎么看怎么像绿毛龟。
我站到吃午饭的时候,另外一个姓吕的管教把我叫回去吃饭,我不敢再挪着方步走,只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我想我的模样一定相当怪异,因为我所到之处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妈的,当劳改犯都当得这么丢人现眼,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午饭是俩窝头和一碗菜汤,那个汤其实跟我在云南喝的玻璃汤制作工艺差不多,所以我并不觉得有多难喝,相反倒有点怀旧的感觉。下午要出去干活的时候牢头跟我说你先不用去了,我会去跟管教讲一下,说你病了。我点点头,心里暗骂你少在这儿跟我装逼了,红脸也是你,白脸也是你,他妈的跟我这唱川剧呢?临走的时候牢头又跟我撂了一句:“小子,这顿打叫杀威棒,谁进来都得挨,明白吗?”
杀威棒?笑死人了,我操,在这儿跟我玩水浒传呢?他娘的武二爷要真被关在这儿,挨杀威棒的恐怕就是你这孙子了吧?但是我自己也明白,这里的确不是我嚣张的地方,如果我还想全须全尾地走出去的话,最好像老金说的,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最先和我混熟的是秀才,秀才长得文文静静的,皮肤白皙,戴着眼镜,据说还是个大学生,人看着很老实,蔫蔫的。这种人也会坐牢,我觉得很奇怪,这是个看见蟑螂都尖叫的主啊。秀才跟我讲他的案子,竟然是强奸未遂。说是秀才上学的时候,跟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该女同学家里有钱有势,压根看不上秀才一个农村出来的,每天就把秀才耍着玩儿。秀才一来想靠该女同学的爹办留城,二来也确实挺喜欢这个女同学的骚劲儿,结果每天被呼来喝去欲罢不能,渐渐地就有点脑筋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