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77,恢复高考 (1)
1977年2月,华国锋主席公开提出“两个凡是”。“两个凡是”让知青们颇感茫然,既然“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那么毛主席提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中央仍旧会始终不渝地执行。知青全体回城也就没有了实施的可能,我们依旧要在这里“大有作为”下去。
1977年8月,复出的邓小平在北京主持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提出要恢复高考,并决定当年12月举行高考。这个消息传到云南,众知青面前陡然铺开了一条康庄大道,顿时欢呼雀跃,四处奔走相告,很多知青开始复习已经丢了多年的功课,一瞬间中学课本成了最抢手的图书,甚至红过了“毛选”,我和赵跃进为了一本数学课本,险些把我们班长活活掐死。
课本到手之后,赵跃进白天在猪场看,我晚上出工回来看,我们的心都热得滚烫,想想看,不但能回城,还能上大学,对于我们这种黑七类子弟来说,那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如今大学敞开了大门,不再计较成分,不用出卖身体,大家各凭本事,真刀真枪地拼,我们焉能不喜?
我第一次欣喜地翻开课本,突然发现一个被忽略的严重问题——看不懂。
这怎么可能?我是知识青年啊,怎么会看不懂,我心里一阵恼怒,不行,肯定有我懂的,我把课本哗哗往后翻,翻了四五个来回,越翻心越凉,终于明白原来我这个所谓的“知识青年”肚子里确实没啥知识,我只懂怎么炖“蛇鼠一窝汤”,怎么抓蚊子吃,怎么偷鸡,可是人家也不考这个啊。想到此处,我平生第一次老羞成怒,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自个儿就把老脸憋了个通红。
我只好去问问赵跃进,他毕竟比我大,没准比我懂得多。见了面我还没开口,赵跃进就先提出了一个令数学界为之震惊的问题:“对角为啥是相等的?”这个问题彻底把我击倒在地,我脑子里飞速寻找,想从自己比较熟悉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结果吭哧了半天啥也没吭哧出来,不禁再次老羞成怒,一把揪住赵跃进的领子,暴喊一声:“我他妈的咋知道!”
看不懂也要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这书干脆就是纸做的,那更是纸老虎了。既是纸老虎就没啥可怕,大不了老子一把火烧了它。书看得很累,书上的字要是一个一个分开,我都认识,可是他娘的这些孙子一旦组合到一起,我就说什么也弄不明白是啥意思,你说气人不气人?晚上看书越看越累,看不懂越来越急,越急吃的蚊子就越多,最后吃蚊子吃得都打饱嗝了,也没整明白这个一元二次方程到底咋个解法,活生生把一本数学课本看成了悲情小说,眼泪都下来了。
赵跃进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看书看得落下个毛病,不管何时何地,其时多么生龙活虎,只要一翻开数学书,不出两分钟,立即睡过去,抽大嘴巴都抽不醒。有一次我晚上去养猪场拿书,到了猪场一看,赵跃进同志翻倒在猪圈里,正搂着一只小花猪嘴对嘴地打呼噜,时不时还吹个泡泡,明显是灌肠留下的后遗症。脸上淅淅沥沥全是口水,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小花猪的。我把他和小花猪分开,拽着他的胳膊在猪圈里转了一圈,赵跃进愣是没醒,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好拿了书走人。后来赵跃进跟我说他从不失眠,如果睡不着,就随手拿过一本数学课本,都不用翻开看,只要盯着封面看一会儿,头一歪就过去了,快得跟休克似的。
没办法,看不懂数学就先看看语文吧。语文我最喜欢,至今还会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不考这个,但至少说明我有底子,不会看不懂。想毕我就又去找班长,班长脸色铁青,估摸着也正在为数学的事儿发愁呢。我说班长你先把语文复习资料借我看看,班长一把抓住复习资料,抱媳妇一样紧紧搂在怀里,连说不借。我勃然大怒,上去抱住班长的脑袋一阵乱晃,晃得班长晕头转向,两只手不由自主就伸开想保持平衡,我一把抢过书就走。班长在后面“小赤佬,小瘪三”地大呼小叫。
我也没工夫答理他,我这会儿浑身上下都是好学上进之心,找个地方接着看书。看着看着又出问题了,啥叫“修辞”,啥叫“语法”,啥叫“多层复句”?看来看去又是一头雾水,我心想完了,说了这么多年中国话,现在连“语文”都看不懂了。这他娘的可咋办?
看不懂也就罢了,可是我看书还落下个想入非非的毛病,经常不自觉地就神游天外,比如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就馋得我口水直流,心想别说三百了,来三个给我尝尝也行啊。再比如看“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我立即就联想到洗得白白嫩嫩的杨贵妃,正光着屁股等皇上来临幸。还有更狠的,“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这明明已经整上了嘛!
这也不能怪我,当年不像现在,有比较多的那个……途径吧,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当年可不一样,就是全凭想象。其时我身体的发育基本完成,尤其是脸发育得很好,很好的意思就是很长,好像吃蚊子那点营养成分全长脸上了,整个成了一把铁锹。谁要是把我脑袋拧下来,安个锹把就能铲土。不过说实话,要是没这铁锹脸,我大概只有一米七五,有了这铁锹脸,嘿嘿,本少侠变一米八了。话题扯远了,还是说念书吧,总之我这个书念得很是混乱,时而垂涎欲滴,时而血脉贲张,毫不夸张地说,看高考复习资料都能达到勃起状态的,整个兵团大概就我一个。
书读得很不顺利,复习时间也很短,而且当时农场是不允许知青们专门复习功课的,所有知青用的全是业余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甚至是月光下刻苦读书,有人还不惜自残以换取病假用来学习。我和赵跃进也一样,后来我们毕生都没那么用功过。
1977年12月,我和赵跃进参加了高考,考试的详情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实在丢人,总之就是一塌糊涂吧。顺便说一下,赵跃进考数学的时候睡着了,由于鼾声震天,严重影响了考场秩序,被监考老师给轰出去了。
当时无论考不考得上,分数是不公布的,但是我们就知道了,是王连长(官方称呼王干事)告诉我们的。那天也实在是够丢人,王连长把我和赵跃进叫到连部,一见面就说恭喜恭喜,我们俩当时高兴坏了,抱着王连长说我们考上了?王连长一把推开我们说考上个球,我恭喜你们要继续扎根边疆了。说罢脸色一变,说你们俩丢不丢人?赵超美,你知道你数学考多少分?24分!你干什么吃的,他妈的白天看晚上看,你书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大惭,脸跟茄子一个色,赵跃进在旁边嘿嘿地笑,王连长大喊一声你笑个屁!把赵跃进吓得一哆嗦,王连长说你他妈的还好意思笑?你知道你自己考多少分吗?赵跃进啊赵跃进,你了不起啊了不起,竟然考了8分,你他妈的给老子考回来一张邮票啊。
高考双双落榜。我和赵跃进希望的肥皂泡再次破灭,想想也不能怪我们,文革开始的那年我和赵跃进一个八岁,一个七岁,大字还没认识几个,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老师们都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上课就是学习毛主席语录,“血统论”甚嚣尘上的时候,我们黑七类连学语录的资格都没有,就现在认识的这几个字,还是偷偷摸摸看“毒草”自学的呢,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然还有个我和赵跃进死也不承认的原因——我们俩压根也不是学习的料。
1978年春天的时候,王连长通过自己在公安系统的战友打听到了小黛农的消息,小黛农已经被转到了思茅劳改农场服刑。思茅距离景洪县城大概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当时也没有客车,只有一些马帮会送一些粮食蔬菜进去。我和赵跃进决定去看小黛农,三年来小黛农没有丝毫消息,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知道她爷爷老勒刀失踪了吗?
赵跃进很兴奋,嚷嚷着要给小黛农买这买那,我适时地提醒了赵跃进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我们俩的经济之力都不强,俩人加起来共有人民币三元一角八分整,这点钱还不够我们俩到景洪县城的。看着这点钱自己都脸红,没办法,我们就这点钱,说句老实话,俺俩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整十块的“大团结”是啥样。
没钱就去不成思茅,就算我们俩可以走着去思茅,但是两手空空怎么见小黛农?我们思来想去,只好去找王连长帮忙,顺便请个假。王连长听说请假,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一说到借钱,脸色就万分尴尬,把自己从上到下所有的口袋翻了个遍,总算掏出来五块钱,说你们拿去吧不用还我了。我们知道王连长的工资都要上缴给老婆,这五块钱没准就是一个月的烟钱,心里很过意不去,还想推脱一番,王连长说赶紧滚蛋,我看见你俩吃不下饭,就把我们轰出来了。
我和赵跃进收拾了一下行装,到景洪县城买了点牛肉干、水果糖什么的,就准备上路。我们的计划基本上是以走路为主,如果路上能碰到拉货的汽车,就想办法坐段顺风车。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走到思茅。
天上下着细雨,乡间的山路上寂静无声,我和赵跃进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晚上我们会走到很晚才休息,拿出窝头吃一点充饥之后,就把雨布裹在身上,躺在路边睡觉。四周有些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我躺在地上,看着雨滴从天空中飘下,高考、回城,所有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一种纯粹的宁静,那种宁静融化了我的心,融化了我的肺,把我彻底融化在了身下的泥土之中。我情愿变成一只蚂蚱,一只臭虫,哪怕是一只屎壳郎,只要是任何能够顺利融入这天地间的东西,就是不想接着当人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已经融化了的我又迅速凝固了回来。我醒过来掀开雨布,一条大金环盘在我身边,正睡得一塌糊涂,我吓得全身有毛的地方全都一阵发麻,所有的毛都立了起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这时赵跃进也醒了过来,掀开雨布就一声尖叫,那叫声就好像一个被阉得不是太干净的太监发出来的。我转头一看,好家伙,这小子就是比我有魅力,他旁边竟然盘了三条蛇。我赶紧对赵跃进说别动,赵跃进保持着半躺的状态一动不敢动,我先一点点从我的蛇旁边往外挪,挪到安全距离以后,立即爬起来,又一点点挪到赵跃进身边。赵跃进的情况比较复杂,两边都有蛇,我伸出手拉住赵跃进,一点点把他拉起来,我们俩抓起雨布撒腿就跑,直跑到腿肚子抽筋才停下来。赵跃进哆嗦着跟我说:“蛇、蛇。”我心说废话,你以为是蛇皮腰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