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当他感觉到外面的灯次第灭掉时,突然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外面大叫:“不要灭灯,点着,点着!”金菊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与宫女们打火,又重新一盏盏点亮了殿外的灯。朱元璋一步步降阶来到殿外。两个人在灯下对视良久,金菊才垂下头,不声不响地走了。
朱元璋叫住了她:“你别走,跟朕进来。”
金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我得去管灯火。”
朱元璋挥挥手:“叫她们去灭灯好了。”
金菊没动,宫女们提着灯走了。朱元璋转身上殿,见她没跟来,他说:“来呀,愣着干什么!”金菊不得要领地跟在后面。
朱元璋忽然觉得,这个不通文墨,没有女人魅力的丫头才是最可靠、最忠实于他的,而自己恰恰冷落了她,让她当个“灯官”。
朱元璋坐下,对局促不安的金菊说:“坐下吧。”
金菊说,“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朕这么可怕吗?你说,朕是不是可怕?”
金菊说:“从前不可怕。”
“你的话,像是马皇后教出来的,唉,朕这么可怕,你们还敢背着朕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朕这叫可怕吗?可怕得不够。”他用力地拍着书案,吓得金菊不知所措,她不会明白朱元璋何以发火。
“你别怕。”朱元璋语气又变得温和了,拉住她的手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正怕朕的,是吧?”
金菊掉了泪:“我每次见圣上都这样……”
朱元璋眼里充满了怜悯:“朕对不住你……”他心里想,天地间多奇怪呀,你想要的,是假的,你厌弃的,倒可能是真的。
金菊轻轻把手抽出来,说:“皇上没事,我该走了。”
朱元璋忘情地把她揽到怀中,说:“别走,朕今天要对得起你。”说着俯下头去亲吻她。金菊百感交集,突然迸出哭声。
朱元璋把她轻轻托起来,一步步走向屏风后头。殿外,云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金菊并不是圣人,她也渴望雨露,渴望像别的妃嫔一样,得到皇上的宠幸,如果她不委身于皇上,那她也不奢求,既是皇帝的人了,她就只能这样盼望了。
皇上这不是又垂怜于她了吗?这一夜过后,金菊像变了个人似的,走路再也不低着头了,见了宫女、太监也不觉低人一等了,她真的期待观世音菩萨给她送子呢,她几乎每天都给送子观音上一炷香。
阳光从敞开的窗子射入金菊住的抱厦,屋子明亮无比。金菊的气色显著好转,喜气洋洋的样子。郭宁莲轻轻走进来,转到她身后,说:“绣的什么呀?娃娃戏鲤鱼?你是不是有喜了?”
“羞死人,”金菊急着往回夺,“我是绣着玩的,是枕套。”
郭宁莲说:“绣枕套有绣童子戏鲤鱼的吗?你快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怀上龙种了?”
金菊说:“就那么一回……哪能那么巧?”
郭宁莲说:“傻丫头!有了头一回还愁没第二回、第三回吗?”
金菊没底气地说:“他那回是对惠妃伤透心才……”说这话时,她神情又悒郁起来。
郭宁莲说:“没事你多往他那走走,晚上不是管制灯火吗?机会多好啊!男人啊,你得迷住他,他才喜欢你。整天哭丧个脸可不行。”
金菊说:“我不会。”
郭宁莲说:“我没说错吧?还是有时来运转可能的,你一定多让他幸你几回,有了皇子,就有了本钱,他一辈子不理你也没关系了。”
金菊说:“听天由命吧,我怕我没那个福气。”
郭宁莲拉她起来:“走,到园子里去转转,别在屋里闷着。”
生离死别
面对朱元璋,楚方玉十分冷静、平和。
朱元璋说:“朕真没想到,你会借机逃走,朕给你这么高的荣誉,你还是辜负朕心。”
楚方玉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想把李醒芳怎么样?”
朱元璋说:“不是朕要把他怎么样,是大明律不能宽恕他。”他回头说:“把画像拿来!”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云奇递上画像,朱元璋打开来,说:“你看看他题的八个字,辱骂朕,咒骂当朝,这是死十回都够的罪。”
楚方玉冷笑道:“这是莫须有的罪,怎么这画像在你殿里挂了那么久,都没发现,现在突然说是这样,是陛下从前糊涂,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元璋说:“倒是从前粗心了,没有发现。这事一出,朝野上下都知道了,朕都很难替他说话了。”
“没有人能救他了吗?”楚方玉问。
朱元璋心一动,说:“也许你能。”
“那好,我来救他。”楚方玉说,“你说条件吧。”
“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朕想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好吧,我答应了。不过,我不能当什么女史,我要你封我为贵妃,仅列于皇后之后,你答应过的。”
“你能这样,李醒芳就有救了。”
“我还有两个条件,陛下答应了,我的承诺才算数。”
“你说吧。”
“陛下要为李醒芳立一份赦免他的丹书铁券,永不追究。”
“这事虽无先例,朕也可答应。”
“我毕竟与李醒芳有这么多年的情义,我想单独与他见上一面,从此天各一方。”
朱元璋通情达理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朕也可答应。”
朱元璋对她的急转弯并不深信,猜到她是想舍身去救李醒芳。这也好啊,反正你楚方玉是笼中鸟,飞不走,就以放了李醒芳为条件,纳她为贵妃,这也是值得的。这么一想,朱元璋自然满口应承了。
楚方玉又恢复了自由,只不过这自由是有限的。她外出时有太监和羽林军前呼后拥地簇拥着,名为保护,实则怕她再逃走。
楚方玉来刑部大牢探视李醒芳了,因有尚方宝剑,刑部派了个主事陪同。又是从前看押过钱大和楚方玉的牢头,他一见一身女官服的楚方玉在刑部主事的陪同下走来,眼睛都不够使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原来是个女……女的?”
刑部主事说:“放肆,这是内宫尚宫府女史,快问安。”
牢头忙带牢子们跪下去磕头。刑部主事又令他快弄点热水,让李醒芳先生梳洗一下,换换衣服。
牢头说:“到了大限了?明早上推出午门砍头?”
“胡说什么。”刑部主事说,“皇上特赦了他。”
牢头一回头,才看见后面的随从捧着簇新的衣服、冠带,不禁大为惊异。
来到李醒芳的牢房门外,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刑部主事对楚方玉说:“剩下的事,下官不敢过问了,我已交代放人了,这就告辞。”
楚方玉与他拱拱手,转头对寸步不离自己的云奇说:“你不放心我吗?这回不会跑了。”
云奇尴尬地笑笑,留在了门外,说:“女史请便。”
热水、面巾、新衣新帽子全摆在了李醒芳的牢中。
当随从们退出后,李醒芳才凄然地说:“谢谢你,方玉,你能在最后时刻来送我。”他以为自己大限已到。
“你误会了,”楚方玉急忙打断他。
但李醒芳不让她说下去:“你不用安慰我。你听我说,能为你而死,我心甘情愿,如果你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请他别把我送到皮场庙去剥皮填草,那样的话,我的灵魂将会万劫不复,永不得安宁。”
楚方玉告诉他,她是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她已得到御旨,不但免他一死,而且他永生都安全了。说着她呈上了铁券,这是她逼皇帝亲笔所书的丹书铁券,今后就是连皇帝都无权反悔、无权杀他了。
望着摆在面前的丹书铁券,李醒芳愣了半晌,他有点歇斯底里地大叫:“不,不,我不稀罕这丹书铁券!”他把铁券狠狠摔在了地下,“我只要你,要我的心上人。”楚方玉说:“你又说傻话了,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只要你平安了,我也就无牵无挂了。”
“不!”李醒芳动情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不要用你换来的平安,我宁愿和你守在一起,死在一起。”
楚方玉看见云奇在探头张望,她又着急又心痛,为绝其念,她大声说:“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已是皇上的人了。”
李醒芳瞪着眼睛,却不肯承认:“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不是真的?不然我会有本事让皇帝给你下丹书铁券吗?”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呀!李醒芳突然颓了,双手抱头,泪流满面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楚方玉侧过头偷偷抹去泪痕,冷冰冰地说:“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却自讨苦吃,那是傻瓜。我恳请皇上免你一死,也算对得起你了。”李醒芳突然暴怒起来:“贱人!你给我滚,你去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吧!我不用你来可怜!”
楚方玉虽然委屈得泪如雨下,却不能说出自己的打算,她狠了狠心,说了声:“保重吧,此生永不能见了。”
绝望的李醒芳一屁股坐下去,见什么摔什么,后来突然住手了,他呆愣了半晌,突然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真混啊,方玉,你是决心一死救我呀!”他扑倒在地呜呜地痛哭不已。
相亲
世上没有永远聪明的人,最聪明的人有时也会办出让傻子都感到可笑的事来,今天的胡惟庸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日前他听朱元璋说,要为大公主择驸马,朱元璋像无意又像有意地问起胡惟庸的儿子多大了,学业有无专进。
这等于暗示胡惟庸,他的儿子有吉星高照的可能。万一再与皇室攀上亲,等于在保险箱外又加了一层保险,光环外面又多了一道光环。
他请准了皇上,今天带儿子胡正进宫,让皇上看一看。胡正不能说是白痴,但绝不是聪明人,他有一张叫人容易发笑的娃娃脸,常常无缘无故笑嘻嘻的,这次带他陛见,胡惟庸再三叮嘱他:“见皇上千万要稳重,不可乱说,要看我眼色行事。万一皇上看上你,你就是驸马了。”
胡正关心的是公主长得丑不丑,他说得亲眼看看。
胡惟庸瞪了他一眼,胡正才不做声了。胡惟庸教训儿子:“公主就是瞎子、哑巴,总也是金枝玉叶,也是万人求的。”
胡惟庸万万没有想到,李善长带着他的儿子李祺早坐在皇上面前了,李祺长相清秀,一表人才,谈吐也清爽有条理。
这不是打擂吗?胡惟庸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可又不能表现出来,早知李祺也来,他就不带儿子来献丑了。
朱元璋对胡惟庸说:“来了?坐下吧。”
胡惟庸对李善长施礼:“老丞相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善长说:“昨天,皇上不召,我也正想回来奏报中都修建之事呢。”朱元璋打量着胡正,问:“你多大了?”
胡正说:“去年十七,今年十八,明年十九。”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又问:“你在读什么书啊?”
胡惟庸怕再出纰漏,马上代答:“正读《诗经》。”
朱元璋令胡正背一段《硕鼠》听听。
胡正便背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还不错,背得也还流利,胡惟庸松了口气。
朱元璋说:“讲一讲吧。”
胡正看了他父亲一眼,说:“大老鼠呀大老鼠,别吃我粮食,吃了我三年,问我答应不答应。”李善长和李祺差点笑出声来。
朱元璋很不悦:“你这个样子到朕这来干什么?”表面是说胡正,却是给胡惟庸听的。
胡正说:“不是要招我当驸马吗?也不知皇上的大公主丑不丑。”
胡惟庸虽然踢了他一脚,已经来不及了。朱元璋对胡惟庸说:“刘基说过你儿子傻,朕没在意。幸亏朕叫来看看,不然怎么对得起皇后和临安公主?”胡惟庸很尴尬,弄不好这是欺君之罪,他只得自己开脱,说他儿子是叫皇上的威仪吓住了,才语无伦次。
朱元璋对李祺、胡正说:“朕有一副对子,看你们谁能对上。上联是: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
胡正抓耳挠腮地想了想,说:“万金为富,万金万两万万岁。”
胡惟庸瞪了儿子一眼,朱元璋大摇其头,说对得不工,不伦不类。
朱元璋转过头去看李祺,李祺说:“皇上看我对的行不行。一人为大,大邦大国大明君。”李善长先露出了笑容,朱元璋更是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他说:“胡正,你把万两黄金和万万岁列在一起,是说朕爱黄金呢,还是什么意思?”
胡正说:“当皇帝才有黄金万两啊,若不谁当!”
胡惟庸吓得汗流满面地跪下说:“臣有罪,他是见了皇上太紧张,吓得词不达意了。”
朱元璋说:“你起来吧。这也不能算你有什么罪过。想当驸马,想与朕结亲,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下殿去吧。”
胡惟庸拉着胡正就走,胡正还在问:“皇上相中没相中我呀?”
他们下殿后,朱元璋拾起桌上的一张纸说:“回头朕请人看看他们的生辰八字合不合。”他看了一眼李祺,说:“都想削尖了脑袋来当驸马,朕早立了规矩,朕的驸马不准为官,占不着什么便宜的。”
李祺却不卑不亢地冒了一句:“启禀皇上,并非天下男人都想当驸马的。”
李善长吓了一跳,忙呵斥他:“放肆。”
朱元璋却耐住性子问:“为什么?”
李祺说,金枝玉叶必然脾气大,有了过失也不敢随便休妻,娶了公主,岂不是比娶了个上司还凶?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不但不怪,反而夸奖他其实说得对,并说今后一定严加管教公主们,第一不准摆公主的谱,第二,犯了六出之过,准许人家休妻。
李善长有点坐不住,慌忙呈上一本厚厚的账目来打岔,那是中都的账目,要请皇上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