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璇坐着镶蓝旗都统衙门的马车,先折向东,再往北走。可能是端华有意要避开身在宣武门的定郡王载铨,所以,语璇和之前所有秀女的马车都由正阳门入城,折东向北这条路必定要经过益昌楼和日昇客栈,此时,佟佳?绮萱已经率众退出祥云客栈火灾现场,待语璇的马车经过益昌楼时,绮萱正立在大门前,她的身边站着吴嬷嬷。
语璇透过车窗看到了她们,她正想张口向她们说些什么,绮萱却偷偷向她摆手,并点头示意她不必惊慌,尽管随他们而去。语璇向她们点了点头,撤下了轿帘,随着马车向前行驶。
深夜里冷彻的寒风把车窗上的棉布帘子吹得挑摆不定,语璇把身体向后仰了仰,避过这通贯车厢的冷风,但前额的发丝依旧遇风左右拂动,不时地滑过脸庞。这时她感到全身冰冷异常,连心里似乎也是凉的。适才她看到祥云客栈西厢那烧焦的残垣半墙,想到自己在傍晚时还曾在那屋里,不禁有些后怕,自己在客栈里并未得罪过谁,却不想竟然有人向自己下迷魂香,并且还放火要取自己的性命,这是何等的恶毒与残忍啊!
自今天下午开始,客栈里就一直怪事连连,先是伊尔根觉罗?怡瞳出事,接着是博尔君?书仪险遭毒手,然后就是自己不明不白地昏倒过去,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们究竟又有着什么样的目的呢?各种疑问在这个时候全部涌了上来,让语璇感到自己如同踮脚站在一片浮冰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被跌入万丈深渊,所以,夹杂着恐惧和不安的心绪让她的手脚冰寒刺骨。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让外面的那件长裘紧紧地包裹着自己,这样她的心里才稍稍有了一点安全之感。那长裘上的茸毛抚着她的脸颊,让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男子气息,此时此刻,那味道飘入鼻中,渐渐地让心里变得更加温暖起来。
“这是恭亲王的衣服,”她抚着长裘衬里顺滑的貂毛,“这味道自然也是他的味道了。”
想到这里,只觉两颊有些发烫,她暗笑自己已历多年情场,何以在此时这般心神荡漾,“不过是件衣服罢了,何必让自己想太多呢!”这样想着,她故意把长裘向外略推了推,一伸手又突然想到适才恭亲王奕正是抓着自己的这只手迟迟不放,当时他那炽热而沉隐的眼神、欲语而还休的话语,又让她提上了心事,“如果我随他进入王府,固然当不成福晋,也必然会得他宠幸。他的眼神里对我充满了爱意,那感觉如同初恋时那般如电如火,十九岁的王爷,已然懂了人事风情,但他对我好像真的是一见钟情,每次他在我身旁,我几乎能感觉到他那强大的磁场。不过,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种忧郁与顾及,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秀女,在没有被撂牌子之前,是他兄长的女人,况且他的兄长是当今皇帝,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只能尽力压抑着他心中的爱情之火,最终放我下车,让我重新走上入宫选秀这条路。”
“我能看出来,奕对我的爱很单纯。”语璇又掖紧了长裘,“他的温文雅质,倒也很让姐着迷,毕竟他是自幼按照皇家礼仪培养出来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得体,言语表情也都坦坦荡荡,不像宝鋆那样,有种纨绔子弟的油滑和世故。况且,奕在我面前还有一丝羞涩,也许是在乎的缘故,他对我说话总是深思熟虑,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在点上,这种干干净净的男生在清末这乱世中还真是难得之极。可惜,他的勇气不足,追求爱的胆量也不够,不然他不会在刚才犹豫了半天,依旧把我送还给郑亲王他们。唉,这个英俊男孩,真是让姐欢喜让姐忧啊!”
“也可能是姐太刚强了?”语璇这样问着自己,“刚才我若是像小女孩一样哭哭闹闹地粘着他,或许也能让他冒险为我一搏。可是,这不是姐的个性啊,姐对爱情一直是‘由你主动送来,姐从不主动要求’的人,他既无此意,我也不愿强迫于他,反正强扭的瓜不甜,真正的爱情总是要两厢都情愿付出才对,他勉强随了我,以后也必然会有丝丝的反悔,这样埋下的苦果,最终还不是要自己来承受。”
“咦?”一阵风窜入长裘内,让语璇蓦地警醒,“我在想什么呢?什么两厢情愿啊!我怎么真的把他当作恋人去选择了?唉,语璇啊语璇,这可不是在那绿草青葱的梦幻校园里,这个叫奕的小帅哥也不是那些偶像派的阳光男生,他是大清国的六王爷,即便对你有几分好感,也不过是想占有罢了,玩过之后也就弃在一边,你何苦为他这般胡思乱想呢?”
“对,”语璇在心里语气坚定地告诉自己,“他既然没有勇气和皇帝去争夺你,那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爱你爱到发疯,不发疯的爱情当然也算不得能缘定终身的一见钟情了,况且,豪门的王爷有几个是一往情深的,你这会这么幽怨地想着他,他这会恐怕已经和狐朋狗友们到处喝花酒去了!算了,还是走自己的路吧,别想这些没用的了!”
一心想斩断这份心思的语璇又伸手挑起了车帘,想借外面的景色来排遣自己,但窗外却漆黑一片,茫茫的夜色遮住了沿途房屋商铺的模样,只留下与自己心情一样的蒙蒙之色。
这时,马车已到了正阳门城楼之前,城楼上的巨大火把将城门前的一大片空地照得宛如白亮亮得直刺眼,语璇瞥见了城门前有士兵走了过来,她忙放也帘子,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车车伕和那士兵寒暄了几句,那士兵似乎认得这车伕,所以也没有盘问什么就放行了。车伕挥鞭拍马,将马车驶入城门门洞之中。门洞里比外面暗了许多,一进来便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油味道,语璇侧头看着帘缝中那一盏盏向后移动的墙上油灯,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
“肃六?”
马车车窗、车窗帘子、帘外的城门门洞,这和她上午进城时完全一样的场景让她想起了那条咬断自己袖子的黄狗,然后由那黄狗自然联想到了黄带长裘的肃顺。
她依稀记得肃顺说“河间府”时曾捶打了车窗的窗棱,那时肃顺的修长光洁的手指就在自己的面前,当时正在惊吓慌乱之中,未曾多想,但此时想来,忽觉他的指尖指蹼畅顺欣柔,指甲指节也明亮红润,虽有女子手指般葱白绵长,但指上筋骨却如溪若林,透着一种硬朗有力的刚毅之气,这让语璇不禁感叹道:“这男人的手竟然也有长得如此好看,真有意思!”
再回想肃顺的模样,只有他那高挑的眉毛让人印象深刻,其余的只是模糊地有个大概轮廓,不过,他那挑黛长眉与他上午所穿的那件长裘相映,的确有一种卓异倜傥的傲然风骨。
“肃六这个人,”语璇翻起长裘的领子,捂着半边脸,边想边在心里道,“乍一看没有奕那样绚丽华贵,但简简单单的一件貂茸长袍和微微露出清奇手指,却透露出他狂放不羁的皮囊之内有一颗俊秀脱俗的慧根。仔细一想,觉得这个人还是蛮神秘的!”
“我这是怎么啦?”语璇又回过神来,“难不成昏倒后脑子坏了?这会怎么净去想那些帅哥呢?正经点,正经点,他们说,明天就要进宫遴选了,我得认真地想想这件事。看能不能在明天找个什么理由,让皇帝撂了我的牌子,这样我就不用再进宫去了。”
“对,说到皇帝,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人哦。”语璇的思路不禁也陷到俊男的漩涡里,“他比奕大,又比肃顺小,举手投足间也总是摆出一种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当时我和他对视的时候,还是让我看出他眼神里那种……那种类似孤独的幽怨,对,是幽怨。当时我拒绝了他的赏赐,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突然失去了端庄威严,而是在一瞬间闪现出一种失落,失落之中似乎又有一点哀求,也不知是不是哀求,先这么说吧。这么一比的话,他看来要比肃顺和奕都感情丰富些,要比他们两人都感性一些,哈,以前还真不知道咸丰皇帝是这么一个人,真是有意思。”
“我今天让皇帝在众人面前那么难堪,”语璇的思维又跳到选秀这件事上,“那他明天应该不会选我入宫的。虽然他在那一闪念间像个失宠的孩子,但毕竟他已是一个二十岁的皇帝啊,自小受到的也是驾驭臣子的皇家教育,皇帝的威严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我这么一个不知好歹、出言顶撞于他的小丫头,他怎么可能让我留在宫里,让我勾起他的不快呢?”
“嗯,这么一想,我也就放心多了。”语璇心里舒畅了许多,“既然不可能被选上,那今晚就好好睡一觉,明天被撂了牌子,也就不会有人再对我下黑手了。”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的车伕突然说道:“惠园到了!”